席慕容:从前那个安安静静的人回不来了


 

 
    “从前那个写《七里香》的安安静静的席慕容回不来了。”
    台湾作家席慕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沉重甚至有些悲凉。她说,自己不是故意变成这个样子,因为她也喜欢从前那个安安静静的席慕容。
    也是巧合,《追寻梦土》和《蒙文课》两部作品的出版,距离席慕容的第一次见到原乡,正好20年。而自我第一次见到她与张晓风、爱亚的合集《白色山茶花》并被深深地迷住,也整整20年。20年的时光,足以使与世无争的席慕容从《七里香》的淡雅恬静中走出来,变成一位被幸福和焦虑同时裹挟着,为游牧文化探寻中所遇见的环保、教育等等诸多问题四处奔走呼号,希望找到一个说法的悲愤的诗人。
    她原以为走进父母的故乡,就可以了却父母以及自己思乡的愿望。没想到仅仅是一个开始。因着被美的吸引和对于家乡的热爱----这么说太狭隘。后来这种爱逐渐放大,她对整个土地、整个世界的感恩,使她的思考不仅限于族群,也因此,她的追问应该受到普世的反思,就像一直以来懂得她有散文和诗歌里传达的种种意念一样,我们应该能懂得她的所有忧伤和疑问。

不认同从前写的是“小我”
    有一次,席慕容参加由成功大学台文系和台湾文学馆合办的“周末文学对谈”,柯庆明教授问她的第一个问题:最早的时候为什么会开始写诗,却让她哽咽并且落泪。
    “好像是几十年前的那个从童年就开始漂泊的转学生,那个‘年少的我’自己从我的心里走出来,面对着楼上楼下满满的听众,在那一刻,年少的心中所承受过的所有忧愁、焦虑和无奈都在同时重新显现,而这个坐在讲台上手执着麦克风的几十年之后的我,却成为一个难以发声的旁观者,心中对她充满了疼惜与同情。”席慕容在罗智成的《黑色镶金》里找到了与自己有些相似却又不大相同的情境:“……我虽然和少年时的我住在一起/其实也只有换季时偶然相遇……”她说,从《七里香》到《金色的马鞍》,可以说是一段写作的历程,但又何尝不可以说是一个生命努力要借着书写而达到的“自我的完成”?
    然而,关于早期的诗作,席慕容的先生海北曾经评价她“写的东西太以小我为中心了”,她不肯定海北的评定。“以前我写情诗,有人说很‘小我’,一个生命本身不都是这个大自然的一部分么?每一个‘大我’不都是‘小我’组成么?如果连‘小我’都不敢面对,如何面对那个所谓‘大我’?”现在,席慕容可以理直气壮地反问,但是年轻的时候,她“不敢说”,但是她疑问。“有不知道什么原因,当我说我自己的事情时,人家说是‘小我’。我能够最真实地并且去反省、面对、探索的不就是一个我么?当然,有些很好的文学家可以设身处地替别人来想考虑,不是也要借助自己的经验和感觉么。在评语上,‘小我’是比较贬一点,‘大我’是褒一点。我不认为‘小我’比‘大我’轻一点。”

走在自己的梦里
    1989年,46岁的席慕容第一次回到原乡。她永远不会忘记见到原乡的如惊如喜,百感交集。她觉得是“走在自己的梦里。”“我从张家口到蒙古高原,等到上坝上到顶上,看到草原像蚯蚓,我一路走一路叫,就对我朋友说,我见过我见过!我明明是第一次来,但是我见过。”
    在踏上蒙古高原之后,那无边无际的苍穹与旷野对席慕容来说是一种撞击,所有的一切都展现出一种在城市生活中根本无法领会的美感。“这是我的原乡,是我父母的故乡。我来不及给自己准备故乡。故乡要有时间还要有空间,不仅仅是一个名字。我们有一代人,来不及给自己准备故乡。回到父亲的故乡时,我知道这是我的原乡。因此在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我回来一次见到我父亲的草原我母亲的河,就可以了了这个心愿,原来才是个开始。”她说,她以为这是自己的乡愁,走着走着,却发现自己的求知欲变得旺盛,好象有一个东西在吸引自己,这就是游牧文化本身。这大概与席慕容学美术有关,美对她的吸引力如此强烈。虽然有人认为席慕容的作品是改变或是转变,其实她是被美的事物所吸引,本质上并没有变化。
    她走了很多地方,当然包括父亲或者母亲的故乡,那些她亲得不能再亲的蒙古。有人认为这是内在的召唤,有人认为这可以解释成一种激情,也有人说,这是对生命来处的探寻。然而席慕容身处其中,却觉得仿佛来到一个全新的世界,虽说是先祖故土,所有的细节对她来说,都是初遇。从父母这个小小的家乡里往外走,一直走。
   “我庆幸自己有过安静的岁月有过把心情记录下来的时候,我对自然环境的被破坏感到急迫和焦虑,我到了蒙古高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有幸福感,是和焦虑感伴随在一起的。我的幸运是在46岁的时候有机会见到自己的原乡,很多人一辈子是没有见过的。对我来讲是幸运。不能因为个人的幸运,不去看见那些生态上实在刺目的东西。”进入原乡,席慕容生命的重心开始倾斜。她感觉自己进入到全新的世界,她旺盛的求知欲,使她有好象进入学校重新读书的感觉。“我进入全新的世界里,美在吸引我,整个草原的隐性文化的美吸引我,我自己觉得很幸运。”然而碰到环保的问题,她按捺不住了。席慕容用20年“抢夺”她40多年没有见过的老家。她用了“抢夺”。这不是以往读者熟悉的淡泊安静的席慕容。

我们的教育怎么了?
    回家之前,席慕容说,“如果有一天提笔写这个民族,不能忍受任何人来更改一个字。”回家之后,席慕容写了,真的没有人改她一个字。因为她说,在我们的教育里,有很多的误解,而那种误解是根深蒂固的、几千年的误解。“我写的跟我所看到的、感受到的,和我们的教育里不一样。所以请不要改我一个字。”
    “我们不知道两河流域文化会不好意思,不知道埃及文化会不好意思,但是很多人不知道阿尔泰语系文化,不知道阿尔泰语系我们觉得无所谓。我们都不知道的原因是教育没让我们知道,不知道还没关系,态度是说知道又怎么样?有什么必要知道?我的疑问在这里。我们的教育出了什么问题?”
    台湾有教授说文化距离很大的原因是心理的距离。然而整个内蒙古都在中国版图内,为什么了解这么不够。我们可以了解什么物质可以开采,比如什么电力可以发展,我们都注意到那里的地大物博,可是从来没有注意到那里的人。席慕容说:“这是我没有办法了解的现象。这是我自己慢慢发现的,我们的教育为什么是这样的教育,如果说过去是因为战争,我们在里面有误解或歧视,还情有可原。可现在不是地球村么,这么多年来,我最大的疑问是,我们的教育怎么了,一个大学教授对游牧文化的了解和一介草民(如果教授不是专修游牧文化)的了解是一模一样。我想要提醒,错误不在您,错误在我们的教育。”

我还活着,怎么所有我的文化在博物馆
    正因为误解之深,席慕容不知疲倦地呼吁并书写,她所遇见的种种被常人忽略于她却不能容忍的诸多现象。比如有一次她听林业局的朋友说:“只要我们高兴,一个早上就可以把一座山砍光。我们不砍树了,封山育林。”转着弯走路,她就发现一个山坡真的没有树了。她看到一只老鹰站在光秃秃的山上,一只小狐狸在山坡上寻找什么,她觉得自己的心很痛。金黄色的叶子底下掩盖的却是药用的垃圾。
     “100多个中国最后的猎民被迁出自己世代生长的山林,名义叫做封山育林,退耕还草,我开始说这是高贵的理想,如果能实现该有多好。我必须要说,与我期望的高贵差得十万八千里。在某一方面来讲是牺牲了与世无争的原著民,土地族群文化在开发中受到了伤害。他们把鄂温克人赶下来,假装是盖一些房子让他们接受现代文明,发展观光事业,举办森林文化节。鄂温克男孩子女孩子穿好象他们民族的服装唱汉语歌,跳舞蹈老师编的民族舞,假装射一下箭,我坐在下面简单要疯了。很多环保的学者考古学者呼吁人的毁坏,我原先以为我狭隘或者是我蒙古人么,不是,我是站在人的基本的立场上,跟我的族群无关,大兴安岭是属于全世界、全人类的,我只是替我的邻居说话。后来我去参观鄂伦春的一个博物馆,里面有鄂伦春人用桦树皮做的器皿、独木舟什么的。我就很想写一首诗:

    欢迎你到我的家乡来参观/我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是没关系我的文化都在博物馆里/欢迎你到我家来/我家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给你了/可是我的文化都在博物馆里/可是我要说一句话/我还活着,所有我的文化在博物馆……

    一个活着的民族,那么大的博物馆,太可怕了。你们怎么自己的歌不唱自己的舞不跳。但到现在这首诗还没有写出来。可能是因为太气愤了。”
    席慕容说:“我可以说很高兴回到自己的家乡,我们的文化还在,也有和土地拥抱的感觉,可是那些都是小事。比如说露天煤矿的开采,呼伦贝尔大草原最好的地方,因为煤矿的开采,所有的牧民都惊慌失措。我马上要去内蒙古最西部的阿拉善盟,沙尘暴是从那里过来的。因此不准放养骆驼及羊,全都关起来养。可现在做什么呢?草地开垦了在种棉花。牧民想不通,哭着问我,为什么不允许放羊,为什么要把土地让出来种棉花。为什么?给我一个理由。”她说,从前写《七里香》安安静静的席慕容回不来了。她不是故意变成这个样子,她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这么短视,怎么会有人这么允许他们做。
    “大兴安岭的鄂温克人,他们说不出来。我自己觉得,这个社会对他们不公平。人对土地要有报恩的心,不知道多少人靠大兴安岭度过艰苦的岁月,山给了他们这么多恩惠,他们回报的是把垃圾倒进去。在这里,我不是争取哪一个族群,怎么有这么多人不知道这是母亲大地。可是他们不知道感恩。中国人不是敬天为父敬地为母吗?今天的中国人怎么了?”

总归要往前走

      人类学家说:“每种文化,都要有强烈保持自身本色的愿望,因为,惟有如此,她才不至于消失和灭亡。”以席慕容这多年来对蒙古族文化的研究和探寻,她对于保存蒙古族文化有什么好的建议么?“我的建议是,无论是年轻的孩子还是差不多我这个年纪的人,一定要对自己的文化有自信,自信是一切的开始,而且文化都在,只是蒙尘而已。”
    写作的过程当中,席慕容的乡愁逐渐得到释放。她似乎找到自己的位子,以前的慌慌张张,日子总是过得很混乱的感觉平定了,现在,她在时间与空间的坐标里找到自己位子,终于可以比较踏实。然而这种释放,是有代价的。“最近一阵子,我写蒙古的散文比较多。诗和散文不同,诗是跑来找我才写,散文是我要写我主动。我很高兴,这两本书,磨蹭磨蹭一直到现在才出,出来之后,才发现,我第一次见到我的原乡是1989年8月,到现在刚好20年。我觉得是从回家之前模糊的乡愁到回家之后对父母乡愁的慢慢了解,逐渐地走来了,回到对游牧文化的关注。”她说,自己也喜欢写《七里香》的那个席慕容,但是,人总归要往前走。
    同样是写蒙古,鲍尔吉·原野是最令她赞不绝口的。席慕容:“我爱他,我爱他爱得不了得。鲍尔吉·原野是我崇拜的、我爱慕的作家,我读完他的书以后很激动,拿来到处请朋友读。后来台湾的九歌、商务印书馆都出了他的书,我把那本书拿给张晓风看。通常换书后两个礼拜我们会打电话交流,一个月她都没提那本书,我忍不住问,她说不好说很尴尬,她说‘我觉得鲍尔吉·原野写的蒙古比你写得好看多了!’我好高兴!我本来就是这个意思。她说鲍尔吉·原野牵着你的手把你自自然然地带进蒙古人的家里。你写的蒙古就是东抄西抄一个,很热烈地说看啊看啊这是蒙古,鲍尔吉·原野在台湾出版《寻找原野》,晓风写序我也写序。你看看你会知道,人家常说内蒙古作家,我觉得这个框子太小,他是世界级作家,他对文学的感觉和对文化的呈现,我是他的忠实粉丝。有电视台问我你想跟哪一位对谈,我说鲍尔吉·原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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