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浮
四月初,去了一趟深圳。
去往任何一座城市之前,我总会习惯性地联想一番,它的街道、楼宇、广场、公园,它的颜色、气味、温度、弹性……我所想象的那一切,或古老或现代,或温馨或强烈,或质朴或妖艳,都应该是有根基的,某种历史和文化的根基。我努力寻找关于深圳的思维片段,除了“改革开放前沿”这样硬邦邦的政治符号外,头脑里一片空白;对我来说,深圳这样一座城市,苍白而缥缈,没有质感,缺乏重量。
四月三日下午到达深圳,侄子小蔡接的机。预定好的酒店在南海大道和滨海大道交汇处的一个繁华区域。酒店楼下好像就是美食街,各地风味的酒店饭庄排列街道两侧,看起来土色土香,却又有些现代张扬,就像打扮成村姑的城里少女。小蔡推荐我吃潮州菜。点了几个据说是潮州菜中最有特色的菜品,名字我记不清了。其中一个是山笋煮什么,味道有点苦苦的,除了苦味就是咸味;还有一个猪下水炖粉条及小白菜之类,内容倒是丰富,用料也大方,不过除了猪下水固有的一点点臭臭的味道外,感觉寡淡寡淡的。吃完了。仅仅是吃饱而已,距离我的品味要求还很遥远。到任何一个城市我都会去探寻当地美食,在我的观念里,美食是地方文化的集中体现。欣赏美食总是有背景要求的,只有在特定的自然、文化和历史环境中,其特别的风味才能充分展现出来。我相信,美味不是来自味蕾,而是来自心灵对文化的感应。异地呈现的风味美食,即使物质上或者形式上的所有要素都具备,还是无法给人身临其境的切身感受。这样,我在深圳吃潮州菜得到的就只能是一种空空的漂着的感觉。
晚饭后还早,小蔡建议我到红树林景区游览。到达红树林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海风习习吹着,岸边的棕榈树叶婆娑地摇曳着,涛声在耳侧的低吟浅唱给人以惬意和舒适。小蔡指着对面灯光璀璨的建筑,告诉我那边就是香港。海湾不算很宽阔,似乎可以游泳过去。据张军的《不为公众所知的改革》说,当年设立特区的原因之一,就是经常有人从深圳湾逃往香港。从小蔡的语气中可以听出,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屑于外逃了,在这边比那边会有更多的发展机会和更广的发展空间。小蔡说,其实现在的深圳湾要比当年窄了很多,因为深圳这边很多土地都是填海造的。看着路边一棵棵高大粗壮的木棉树,我有些怀疑——深圳市的历史也不过三十来年,树怎么长得那么快。“这些树都是移栽的!”说着说着说到在深圳某区出现了大面积楼房沉降的现象,这加深了我将深圳看成是一个漂浮的城市的感觉。在世界城市史上,深圳是一个奇迹。在短短二三十年的时间里,一个小渔村变成一个现代化大都市,人类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展现。深圳的奇迹,实际上是一个制度变迁的奇迹。当制度解放了对人的约束,人的欲望的膨胀就会产生巨大的能量。这种巨大的能量可以创造改善世界的奇迹,也可以创造毁灭世界的奇迹。
四月四日下午,从盐田港回来,我和雨燕前往参观明斯克号航母。
远远望去,航母巨大如一座山。上船以后,才发现,这才是一座真正的海上城市。说它是一座城市,当然因为它的巨大——踏上足有好几个足球场大的甲板时,我实在惊诧于这样一个钢铁巨物如何可能漂浮在海上。不过,现在作为旅游场所的明斯克航母要比它作为产略武器的时候更像一座城市;在现在这样一个海上城市里,有着城市复杂的商业和娱乐系统。行进在旅游通道中,不时会被叫卖声打断;有时,还有热情的笑脸闪现在眼前,那是兜售旅游纪念品的服务员。航母总是关乎军事或者政治,于是旅游进程中,总想寻找一点厚重的感觉。进入俄罗斯军事文化展区时,看到彼得大帝、库图佐夫、朱可夫等人的画像时,倒也有过短暂的厚重感觉。可是,我们自己的文化和眼前的这一切有什么关联吗?仅仅有过的,也许就是鸦片战争期间帝国主义的坚船利炮对我们的蹂躏。那一次我们的失败,被认为是传统文化对先进文化的失败;自那以后,挫败感折磨着我们,我们对自己的文化越来越失去信心;一代代人之间,我们有意在回避自己的传统,疏远自己的历史,任由我们的文化之舟沉没。五四运动、“批林批孔”,每到一个重大的历史转折点,每当因为自己的落后需要找个替罪羊时,传统文化就被揪出来,批斗一番。改革开放以来,伴随着传统文化沉没的是我们经济现代化的加速,在持续三十多年经济快速增长后,回望过去,我们已经找不到自己传统文化的家园。我们已经不能欣赏诗经和汉赋,不能吟诵唐诗和宋词;被视为我们的文化瑰宝和文明基因的那些东西,如孔子和庄子,如今需要嫁接在西方的观念上才能被理解和认同,我们整个民族的血液仿佛被清洗过一样;虽然有那么多人热衷于收藏字画,但已经没有多少人会用毛笔写字了;新的建筑一天天拔地而起,但在我们这样一个“文明古国”很难找到几座百年以上的建筑了……有时候我们还会说我们有着五千年的文明史,我们还会为韩国想“偷窃”我们的端午节而义愤填膺,但是在现实中,我们很难再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文化了。我们的文明究竟是什么?我们还保有多少自己的文化?对这样的问题,没有多少人能够回答。许知远在《祖国的陌生人》中说过的这段话,不仅仅是一个悲叹。“不要假装我们是一个文明古国了,传统早已断裂,我们是个无根的民族,精神一片荒芜。”我明白许知远所说的“祖国的陌生人”的意味:我对祖国和祖国对我都是陌生人,因为我的祖国已经不再,那个真正的文明古国早已在现代化的高速进程中被抛弃了。
走下明斯克航母,还是感觉不到踏实;脚下的这个城市,似乎比海上那个城市还缺乏根基。漂浮在海上的明斯克航母还有几个巨大的锚链牵引着;在我们的文化失去根基之后,已没有任何东西牵制了;摆脱了牵制,我们可以跑得更快;但没有牵引,我们将会失去更多。
那几天,我在断断续续地阅读简.雅各布斯的《集体失忆的黑暗时代》。在雅各布斯的观念中,历史上许多文明的消失,原因就在于集体失忆。当一个民族对自己的文化采取轻忽的态度,随意放弃自己文化的阵地,在历史进程中随波逐流,这样的民族将进入黑暗时代,这样的文明将消失在历史长河中。深圳是一个没有记忆的城市,也许它将不能建立自己的记忆库了,因为我们整个社会都在选择失忆。
在深圳的几天,总有一种不踏实的漂浮感觉。我努力想抓住一点什么,却发现一切均是枉然。这座漂浮的城市,加深了我对这个时代的漂浮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