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居上海,寂寞着收获着


  ·创作心语·

  蜗居上海,寂寞着收获着

  刘湘如

  我的长篇新著《风尘误》出版后在全国文学界反映甚高,《文艺报》、《文学报》、《文汇报》、《解放日报》、《人民日报海外版》等全国多家主流报刊均作出专门评介,我的心头自然有着一丝欣慰。

  这些年我一直在写长篇小说,从三十万字的《红年鉴》,到六十万字的上、下部《美人坡》,再到眼下的《风尘误》,我自己给了自己很大的自信。前些年当《美人坡》出版产生了良好的经济效应和社会影响后,我创作长篇小说的兴致已有了如沐春风的感觉。而此刻,我不禁有些感慨,回想起这些长篇小说的来由,它们几乎无一例外,都是诞生于我在上海的一个小小的蜗居里。

  文学创作是需要耐受寂寞的,它不同于社会活动离功名利禄很近,它甚至必须让你孤独。只有把自己关在一间屋里不受外界约束,你才能开拓出人生无声中潜存的智慧。而我在上海的蜗居正好满足了这个需要。

  蜗居面积实在太小,居内踱步约可十步,我取“十步芳草”之意,呼之为“十步斋”,言其小而温馨且涵萃其中也。记得二十多年前,当我以一部散文集的稿费买下她时,它还是个拆迁返还的公房,仅需5500元,居然一时拿不出,幸好我在上海学林出版社出版《淮上风情》的稿费是6000元,当我找社长雷群明先生提前支取了这笔稿费时,我爱人的全家人几乎把我当做了圣人,这当然也奠定了我终于能够拥有这间屋子的历史地位。

  这是个典型的“室雅何须大”的陋室,周围店铺超市应有尽有。我第一次感觉创作与寂寞有缘几乎是在这间陋室开始的。那时我一场大病初愈请假在此休息,爱人、孩子都还在合肥,因为社会关系贫乏,我几乎很少出门,每天甚至接不到一个电话,这个一室户的蜗居就成了我一个人的天下。人在一个人独处时思想会十分活跃,平时受制于互相牵扯互相瓜葛的应酬,而此刻可以无边遐想,随意安排自己的时光。我在一种无边的寂寞中,想到自己应该写长篇了,我最早创作和在香港出版的第一个长篇《红年鉴》的酝酿和书写,就是在这里开始的。以后我接连写出了长篇畅销小说《美人坡》和《风尘误》,以及一些散文和其他作品集子的整理和出版工作,可以说我的蜗居成为我创作和收获的一个重要的场所。

  记得写《美人坡》初稿时,那些天上海正逢梅雨季节,我居然连续一星期躲在30多平米的屋里爬格子,那时没有电脑,全靠手工写写涂涂,门口方便面卖一元钱一包,早晚餐各一包,中午隔壁餐厅吃三元钱的份饭,还有紫菜汤,一天五元生活费在今天看来真不可思议。我沉浸于创作的痴迷中。此时我身在蜗居远离喧尘闹市和繁杂的人事关系,反而更能看清世间一切纷纭的空洞。也许就生活而言,是特别简单特别寂寞加孤独的,然而你要写出自己满意也让别人看了点头的作品,不经受一些寂寞和孤独是不行的。我相信任何一部有价值的作品是不可能在成天周旋的宴会上和人情交往上得到的……

  转眼已经很多年过去,我们全家定居上海。按说以我今天这年龄和条件,是完全可以享受生活了。但我还是在写。上海的房价太贵我买不起,只不过蜗居换成两室户了,多了几平米其实还是蜗居。孩子住校爱人外出时,这蜗居依然如同我20多年前一样,是自己的写作天下。倒是不方便之处有了新的凸显,因为久住上海熟人多了,有时候正在电脑上写着,突然跑来一个朋友,蜗居小而无法周旋,电脑开着人家伸头就看,这感觉就像被人脱光了衣服一样尴尬啊。有朋友也是个作家,只是比我年轻的多,一次来看我冷不丁冒出一句:“您是老作家啦著作等身啦还在写啊?”潜台词是:“这年头好坏多少一个样啊!”这时我的思想会起漩涡……是啊,资历确实不浅了,出版几十部著作了,奖项不少了名声也有了,还图个什么呢?

  于是产生一些新的感悟了,创作与其说是一种事业或责任,还不如说是一种惯性一种生存方式。好像是罗丹说过:人之感情总要有所依附,要么依附于一个人要么依附于一件事,在衣食无忧状态中去从事写作,与其言辛苦还不如说是一种生活的习惯或者说是一种精神的释放和自由。

  还有叫人尴尬的是,近年来不断有作家朋友问我:你好像改弦易辙了嘛?我明白他们指的是我惯长于写散文的事。我何尝忘记自己是写散文出身的作家?遥想二、三十年前,我就是因为散文创作成就,跻身于全国仅1000多人的中国作协会员中成其一员的。其实创作是没有界线的,文同一理形象就在这个“理”上,写散文写小说写剧本写诗歌,只要有真情实感有创作冲动,每一种文学形式都可以让你的作品习习生辉……不过回想起来,我与散文确实是有着渊源,年轻时初喜诗歌,常常因发表一首小诗而沾沾自喜,继而就希望有更多的机会和形式表达自己,于是一高兴就写起了散文。写散文时感到轻松随意,着笔成文即景成文,实在也是乐中有趣之事。若论起个人创作历史,我的散文资力恐怕比现在的中青年专业散文家都长。从什么年头开始?有时感觉有些缘份和禅味了,我曾离开诗歌去写散文就像后来不离开散文去写小说一样,这不是改行不是兴趣转移,一切都是在漫不经意中顺性而为的。所谓诸行无常,我的创作形式的拓展是我自身拥有的兴趣和空间决定的。

  当然,除了上海蜗居我也在其他地方写作,比如我的工作地合肥,我的故乡肥东等,我写了很多年也涉及很多写作形式,散文小说随笔杂文诗歌评论电视解说词影视剧本甚至帮单位写年终总结工作报告,都干过。如果说我是杂家我当然不能承认,因为我的主要创作成就还是长篇小说和散文。年轻时曾经有人劝我弃文从政,那时走政治道路很吃香,而且政治很喜欢擅长文字的人,以我当时的条件完全可以混个一官半职,但我创作正过瘾,不忍心弃笔,后来到我的作品成果已很可观的时候,仍不断有人告诫我:“应该迷途知返了,做个作家有何出息?”可惜我于写作愈陷愈深,干脆就我行我素乐此不疲了。

  当今社会诱惑很多,各种有形无形的浮躁总是困扰着人们。如果想着投机一下或大捞一把,我建议你尽早远离文学,因为它给你带来的东西绝非如你所想象。还有人以“作家”的头衔为荣,我感觉这很可笑,因为“作家”头衔不是什么人自封的,再说它也不值得你自豪。说内心话我常常感觉自己什么也不是,说实在点就如同一个老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作土地,侍弄庄家,收获一点也就是对自己劳动的安慰,没有愧对自己而已。如果想用写作为手段急功近利谋求什么,必然违背自己的良心,去写贻误读者或即时应景的东西,其实那不是作家甚至也不能叫写家,至多叫做伪写家。

  在熙熙攘攘的社会氛围下,对一个有良知的作家来说,一切好像都显得不那么重要,荣耀是他人的感觉,自豪是自己的感觉,一切都系虚无之物,唯有作品是真实存在的。有人把出名当作成功甚至当作成就,出名越大自然成就就越大,就像幼儿园孩子比自己爸爸的官职大小一般,总爱论作家的名气大小,其实出名和实力永远是两回事。我想起自己在博客里办的一个圈子“中国文学精英”,那里有很多学识广博文才斐然功底深厚的文学精英人物,他们之作品有很高的文学和美学价值,却一直甘为草根一直默默无闻。比起他们来,我真算是很幸运很幸运的了。我以为作品也和人的命运一样,它是有定数的。我曾写过一篇《成功醒言》,告诉人们成功的三个要素是:机遇第一,背景第二,才能第三。你若成功也有你的才能和努力因素,但它最终仍然需要机遇或背景来帮忙。如果你光有才能或个人努力而缺少机遇、背景你依然不能获得成功。现在社会上的炒作就是背景,炒作成风莫不是因此而致,也因此出现不择手段出名的人。你有才能而没有出名或没有出大名(如果把出名当作成就),了解你的人会送给你一个雅号叫“怀才不遇”。姜子牙在83岁之前都是“怀才不遇”,假如他最终遇不到周文王,他将终其一生默默无闻。

  对于那些趋名逐利视利益为生命的人,以为虚名比作品更重要,若能誉满天下什么能耐没有也无关紧要。所以才有人恬不知耻不顾一切推销自己炒作自己,甚至有自称“大师”的人出现。名人多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色,作家如果靠粉饰妖艳出名,那应在前面加一“伪”字。其实各行各业每项专业,真正有真才实学的顶尖人物反而不容易出大名,古代叫名士,稀如凤毛不入世俗。赫尔岑说:“往往最没本事的专业家最能成名且表现得最令人钦佩。”有时候,凡轻易就容易出名的往往不是大师也成不了大师,只有招摇过市的沽名钓誉之徒才很容易与“名家”“大师”有缘。

  我曾经糊涂不解地看一些人,他们漫不经心而很得意,轻而易举走在人前。另一些真实的作家则在捍卫维持文学的纯粹和尊严。曾经的我时而也有些困惑,写作时甚至会有其他纷扰的念头浸过来……好歹这些都是经历过的事了。我感觉现在的一些年轻写手,如果你真想做个有出息的作家,那么首先要做感受寂寞甘坐冷板凳的思想准备,如果你想用写点东西做个敲门砖,那么你还不如趁早不要去经受写字的痛苦。人的一生就像一盘棋,你选择下什么棋很重要,一旦选择了就要去无怨无悔的认真对待,每个棋子都很重要,你必须不怕麻烦不计较得失,不管是输是赢得把棋子一枚枚拿起再放下,要看到棋局的延伸,这就是生活。你不能停歇更不能急功近利,因你担待你选择的生命方式的重任,你卸不掉那些受着别人期待的眼神。你甚至还要不断地把自己分裂出去,一块块分给社会,责任,家人和亲朋,和社会上每一个喜欢你的作品的人……

  我是个几十年没有放弃过写作的人,可能我的付出和得到并不十分平衡,但是我并不怨天尤人。经过时光的洗练,少年得志也罢大器晚成也罢,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古人要求“文可安邦,武可定国”方是成大事者,不过我想一个作家那会有这样的能耐?最起码这样的能耐于我是沾不上边的。我感觉自己自有自己的价值在,这价值是大是小是马是牛由别人说去,我对自己感到没有碌碌无为没有苟活人世就很足够了。

  我曾经很长时间做电视,按照一般的观念,即使搞创作也应该去搞电视剧泡沫剧之类,这样可以赚大钱,但我也到底没有认真去做这个,或者至今也没有干成什么大成就,我以为一切要靠机缘。我想信溟溟之中自有命运在,一切的结果都由不得人自己的安排,甚至一切也都是命中注定的。年轻时我埋怨自己的羽毛被什么雨水打湿过,走的快甚至飞的快但不像别人那么轻松,现在我不这样认为,快到老了也还在飞,我相信自己的潜力但不计较结果了……

  转眼间已经到了今天这把年纪,回顾过去有过失败也有过成功,有过坎坷也有过辉煌。我曾为失败而苦恼为成功而庆幸,如今是既无苦恼也不庆幸。我相信一切是该有的有不该有的没有。如今在我的十步斋里,我写长篇也写短文,写小说也写散文,写杂文也写评论,写而寂寞着,寂寞而快乐着,这也许就是我的终身的文学情结,也是我的生活方式,或者说,是我的小说式的寂寞和散文式的快乐……

  2010年5月于上海十步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