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画关系


     

    明张岱云:若以有诗意之画作画,画不佳;以有画意之诗作诗,诗必不妙。

    昔者杜工部写鹰写马,千载之下,我辈读之,还觉纸上有活鹰活马。然这正是诗,却断断乎不是画。工部又尝写画鹰画马之诗,然此依然是诗,不是画也。

    我于画一无所知,此刻亦无从说起,若夫诗人作诗,则我以为完全是写他的内心,哪怕是写外物,也并不像寻常之写生画,支了画板,手执画刷,抬头看一眼自己所画的事物,于是低头著笔刷一下颜色。在这里应该用陆士衡《文赋》中的话:“收视返听”、曰“收”、曰“返”,则此视听自然不是外向而是内向了。若以此理推之,则老杜之赋鹰赋马简直就不是活的外界的鹰和马,而是内心的一种东西。说是印象有时也不成,所以者何?印象也只是一种静止的观念,而并非诗的动机耳。

    解评:顾先生书法极好,但他说“我于画一无所知”,这是老实话——顾先生的确不擅绘事,亦不曾涉猎绘画。这里讲到“诗画关系”这一艺术中的大问题,是为了说明诗,认为诗说到底是“写内心”,这是对的,但先生对画的理解尚浅。

    自古以来,无论中西,都认为绘画与诗歌有某种相通。相较而言,中国人更强调诗与画的相通性,而西方人,对于诗画之间的区别则更为清醒。当然,中国画因为偏重写意,其与诗之间的包孕本就比侧重写实的西方绘画更多。在中国,所谓“诗画一律”,在实践以及理论上,于唐宋时期渐成共识,典型者为王维之画,以及苏轼对王维的评语“味王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王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本就是诗、画这两种艺术的天然属性,只不过后来才逐渐形成对诗画合一的自觉。自从出现“诗、书、画”合一的“绘画作品”即“文人画”之后,诗在绘画中的重要性就更为凸现了——在精神上,诗高于绘画、书法而居于统摄的核心地位。在中国绘画中,似乎隐含着这样一个反命题:如果一幅画没有诗意,那么它就不成其为画。

    顾先生强调的是诗与画的区别。故他引用了张岱的话:“若以有诗意之画作画,画不佳;以有画意之诗作诗,诗必不妙。”(出处?)此论与“诗画一律”的传统相反。张岱强调“诗画有别”,而其区别的关键在于“诗意”与“画意”的不同。

    “诗意”是什么?准确定义且不说,至少它是表现内心的微妙的心理层面的东西。譬如,顾先生说杜工部写鹰写马,写得神气活现,这种神气活现的效果,其实正是诗意,而非画意。如杜工部之《画鹰》、《画鹘行》、《房兵曹胡马》、《丹青引》、《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歌》等诗,虽皆有对鹰和马的具象描写,如“躬身思狡兔,侧耳似愁胡”、“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等,但最打动我们的,写得最神气轩昂的却是“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须臾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可怜九马争神俊,顾视清高气深稳”等句,这些显然是杜工部借鹰和马抒发的自己内心的情志,是抽象的“思、觉、情”。所以即使是题画诗或咏物诗,其最终称成为诗的关键仍在于抽象的“诗意”,而非具象描绘,所谓“传神写照”,诗之关键在于“传神”,而非“写照”。诗意之“意”,乃意思、意味、情意,皆是内心的东西。

    所谓“画意”之重点不在“意”,而在“画”,即有形的形象。宋徽宗给画院出的试题“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和“深山藏古寺”,虽为诗句,但这样的诗其实是以画意为主的,如若换成“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就不好画了。虽然顾先生拿边看边画的写生作为绘画之典型来跟诗比,但我们可以理解成:绘画是从“看”得来的。就绘画之复杂而言,中国画之写意且不必说,即使是西方绘画,自现代以来,也曾极度地由具象而走向抽象,即表现内心——表现内心即接近文学。但绘画与文学之间的终极边界仍然是不可逾越的。英国诗人、文学评论家斯蒂芬·斯彭德在《作为作家的画家》(《诗人与画家》,奥登等著,马永波译,山东画报出版社,2006年)一文中说:

 

    作家是把外部经验转变成某种不同的东西——语言,那是思想的世界。画家是把一种外在性—  —他看见的目标——转变成另一种外在性——艺术作品,这种作品是被看见的。(116页)

 

     尽管一个小说家或者诗人会说,他在上面工作的材料是他周围的生活,或者是梦的材料,即使在这么说的时候,他的梦也仍将是他的内在生活。艺术的材料——墙壁、石头或画布——具有一种不易驯服的、静态的外在性,这是不同于作家内向的感觉、对生活和梦的解释的。艺术家的写作显示出他们在全神贯注地处理顽固的材料,为了在其中发现他们自己。画家生活在他们所画的物理实体和他们所绘画的物理实体之间。(119页)

 

    斯彭德对绘画与文学之本质区别的解说比顾随深入得多,不过,他所强调的文学的“内在性”与绘画的“外在性”,顾先生也见到了。所谓文学是“思想的世界”,绘画是“观看的世界”,乃是对内在性、外在性的另一种更为清晰的说法,而其所说其实是浅显的事实。徐复观说画是“见”的艺术,而诗则是“感”的艺术(《中国艺术精神》,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289页)。关于“见”艺术,我再引用几句西方评论家的话语,或许更有助于我们认识画与诗的区别。

    斯彭德说:“视觉艺术不是通过艺术家说出事物,而是艺术家凭借他在材料丧所做的标记,告诉我们他是怎样看待外部世界的”(《所为作家的画家》)照斯彭德的说法,绘画的重点不在他所呈现的事物,而在于它所呈现的方式,即观看的方式。这是对视觉艺术的很深刻的认识。约翰·伯格也说:“可能对艺术家而言,真正特殊的、有意义的是纯粹视觉上的——色彩及形式。”(《毕加索的成败》,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61页)。相对文学而言,视觉艺术的确如此。但视觉艺术,譬如绘画、摄影,其题材也绝非不重要,而且其实是很重要的。约翰·伯格说:

 

    今天常有人说题材是不重要的,但这只是19世纪队题材做过多的文学到的诠释的一种反动。实际上,题材是绘画的真正起点及终点。绘画开始于题材的选择(我要画的是这个,而不是世界上的其它东西);当这种选择被证明之后,绘画也就完成(现在你可以了解我在这方面所看到的、所感觉的一切,以及它如何不是它本身)。(162页)

 

    所以,绘画也是在表达内心的东西。只不过,文学比绘画更内向,并且抽象。《文赋》中“收视返听”一语,即说明了文学创作的内向性。

    当然,绘画与文学的区别,除以上所言外,还有绘画是瞬时性的,文学是延时性的等等,这里就不再做专门讨论了。

    顾先生又说诗亦非印象。印象仍偏于外在,且固定,而诗比印象更内在,更活。

 

         选自《<驼庵诗话>解评》,顾随著,赵鲲解评,197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