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名字哺育我的名字


 怀念母亲[长诗之4]■ 洪烛

43

第一次出远门:去武汉上大学。

母亲往我手心塞了几张十元钞票,

作为第一个月的生活费。

那时好像还没有百元大钞,

几十块钱能买好多东西。

可我还是省着花,慢慢地花,还没花完呢,

第二个月的零花钱就寄过来了。

那时没有电脑,汇款单上

姓名地址都是手写的,

我至今记得母亲寄给我的第一张汇款单,

上面有她工工整整的钢笔字体。

她生怕写错了、寄错了,生怕我收不到,

每个字都写得那么用劲。

收款人:“武汉大学中文系85级王军”,

汇款人:“南京农业大学农经系潘文珠”。

我虽然已满十八岁,仍然要靠

母亲的名字来哺育我的名字。

整整四年后,我分配在北京工作,

领到第一个月工资,赶紧跑到单位楼下的邮局,

象征性地给母亲汇了一小笔钱,

终于把汇款人与收款人的姓名颠倒过来。

44

每次离开家都乘坐夜间的火车,

母亲早早就上床睡了,希望我

在她睡着的时候再离开。

不知道她是否真能睡着,至少假装睡着了,

熄灯后的卧室没有任何动静。

我探头看了一眼,隐约看见她

盖着棉被仰面躺着的轮廓,于是在内心里

喊一声妈妈,就蹑手蹑脚地走了。

如果她真睡着了,是否梦见

准备离开的我?如果她假装睡着,

在黑暗中会想些什么?

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悄悄离开,

仿佛在做一件对不起她的事情。

也确实对不起,明天醒来后

她面对的将是少了一个我的家。

母亲说她越来越畏惧和我的离别,

既担心我一去不复返,又害怕我

下次回来已找不到她。

希望我在她睡着后再离开,

可以把分别当作一个梦来对待,

或者根本就不曾察觉儿子已离开。

这样更容易承受一些。

我总选择夜间的火车,轻手轻脚合上家门,

下楼梯时也避免发出声响:

不要惊动她,不要打扰她的梦。

每次离开故乡都像是离开母亲的梦乡,

虽然我看不清车窗外的夜景,

虽然我看不清母亲梦见了什么。

后来才知道:每次我离开的晚上,

母亲都要靠吃点催眠药才睡着的呀。

这哪是催眠药,分明是母亲的止疼药。

和儿子分离,会让母亲很疼很疼的啊!

母亲越老,越来越怕疼了。

45

陪衰老的母亲去吃肯德基,周围都是

年轻的父母,带着各自的孩子。

他们买汉堡,我也买汉堡。

他们买鸡翅,我也买鸡翅。

他们买大可乐,我也买大可乐……

让母亲跟别的孩子一样的待遇。

他们哄孩子,我哄着老母亲:

多吃一点,再多吃一点……

他们有多么宠自己的孩子,

我就有多么宠自己的老母亲。

如果她眼馋邻座的孩子玩积木,我愿意

把她介绍过去:大家做个玩伴嘛。

是母亲自己不好意思,连连摆手。

她说肯德基真像幼儿园,在这里

可以把童年重新过一遍。

还使她想起小的时候,

被父母领着下馆子的情景。

是的,就在肯德基快餐店的位置,

是一家拆掉了的老店,

多年前专卖刘长兴小笼包。

母亲,没准我们坐着的这块地面,

曾经摆一副长板凳,上面

坐着个吃汤包的小姑娘——她的影子

将和你的形象重叠在一起。

我努力模仿外公年轻时的动作,

弯腰替你把失手掉下的餐具捡起来。

46

1985年,长江上的客轮还没停运呢,

我要坐船去武汉上大学。

父亲和母亲在南京码头送我,

船快开了,一场暴雨倾泻而下,

把他们淋得像落汤鸡。

他们是非常称职的父母,没有去旁边

候运室避雨,一只坚强的公鸡

和一只温柔的母鸡,继续站在雨中,

目送着自己的小鸡第一次出远门。

在他们眼中,我折叠在旅行包里的翅膀

是用来飞的,我正在长大,正在张开翅膀……

他们骄傲还来不及呢,哪里顾得上

把自己淋湿的雨?只是,落在母亲身上的雨

比落在父亲身上的多了几滴,

那是她眼睛里下的雨。谁叫她是母亲的呢。

即使在晴天,母亲也会为孩子远行而下雨。

哪怕雨常常只淋湿她自己。

我仿佛还站在愈去愈远的船舷,

凝视着变得越来越小的父母,

和那场在码头上下得越来越大的雨……

一眨眼,我仿佛又站在父母的角度,凝视着

那个暂时还不知道离别有多么沉重的自己。

47

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

“没有母亲的人”。我的母亲只是

暂时不在了,并不代表我没有母亲。

我需要她继续活着,哪怕仅仅

活在我的文字里。我的文字也有体温。

哭吧,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哭是爱的最高仪式,因为笑毕竟短暂,

你所欢笑的内容终将逝去。

哭是在伤逝啊。哭其实也是一种幸福,

因为你毕竟还会哭,

等于证明自己还会爱。哭也是幸福,

因为你还有可哭的对象,爱的对象。

母亲,用更多的文字来弥补我的损失。

这些从方格稿纸里长出来的文字

不是小麦,是水稻,摸上去湿漉漉的。

48

曾经以为死亡是虚无、是空白,

通过你而明白了,死亡是换了一种形式的存在,

或者说是不需要形式的存在。

我不愿意承认你的消失是一种事实。

只要没有被忘记,就不能算是真的消失。

我要用文字来增强记忆力。

即使我不存在了,文字依然存在。

我用文字重塑的你的形象

依然存在,只要读者还存在。

情感不会死亡,它甚至会通过文字而繁殖。

母亲,你的死讯对于我是巨大的打击,

可我不会倒下,因为头脑中还屹立着你的身影。

我不愿意相信你已死亡,只不过

换一种活法。你的影子也会伸出手,

把我从原地扶起。谁叫你是我的母亲呢!

即使你在死后,也能带给我力量呀。

我写每一个字,都那么使劲。

49

回忆录被拆散了。回忆也被打碎了。

回忆录里的你,分解成一个个你,

更多的你。你在不同时刻的表现,

你的正面、侧影乃至背影,

构成不同角度的你,构成你的整体。

母亲,爱是一本书,我先是

从前往后翻,现在又从后往前翻,

顺着翻倒着读都可以。

有时太忙了,随便挑一页看,

虽然只是其中一页,只记载你的一个瞬间,

我还是能看见完整的你。

我不敢说多少次忘记你,只知道

多少次又想起你。你消失了,

可我想起你的次数并没有减少,

说明你并没有真的离去。你怎么舍得离去呢?

你是我的母亲,你有两个儿子,

可我只有一个母亲啊。

陪我一会儿,再去陪弟弟一会儿,

他也想你呀。“妈妈,请放心,

我会替你照顾好弟弟的。”

50

父亲是琴棋书画,母亲是柴米油盐。

母亲的白天是洗衣做饭,

父亲的夜晚是青灯黄卷。

我有一个诗化的父亲,

又有一个散文化的母亲。

好在母亲形散神不散,从菜市场到厨房,

从厨房到洗衣间,三点成一线,忙个不停。

居然还能抽得出工夫,

在阳台砌起小小花坛,不是种花,

而是种出一大把青葱绿蒜,作为生活的调味品。

东进西出,纷乱的脚印,无不是

为父亲书房里写下的诗作出注解。

出国讲学是父亲的无限风光,

熏鱼腌肉是母亲的拿手好戏。

年轻的时候一直如此,直到老了,

有了多余的时间,才静静坐下来,

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成为彼此的读者。

像两张翻开的书页。中间还隔着一个我呢。

我是他们的装订线。

51

怀念和母亲一起吃饭的时光。

新切的盐水鸭,给母亲挟一块,

再给自己挟一块——那滋味

真难忘啊,再也吃不到了。

再也无法和母亲共同品尝、共同享受,

那对于我是双倍的享受。

母亲的牙齿快掉光了,咀嚼得很慢,

我也放慢速度,边吃边等她。

就像陪母亲外出散步时一样,

必须照顾到她的节奏。我喜欢和母亲

在一起的慢生活,时光如同橡皮筋

被拉长了、再拉长,然而不断……

母亲仿佛仍然坐在我身边吃饭,

不大说话,但笑眯眯的,

在我劝说下又喝了一口汤。

我挟给她的菜,比她自己挟的味道要好吧?

毫无疑问,母亲也最喜欢跟我一起吃饭了。

跟漂泊在外、偶尔回家的儿子

一起吃饭,吃在嘴里甜在心里呀,

我看都能看出来。想起大多数日子

她都独自吃饭,或者在我缺席的情况下吃饭,

我挺惭愧的,赶紧再给她挟一块她爱吃的盐水鸭。

现在想起来,更加惭愧了:要给她挟菜,

却看不见她坐在哪里。

称职的儿子,应该每天陪老母亲吃饭,

这才是理想的生活。可惜我经常

生活在缺憾里,同样也给母亲留下太多缺憾。

等到有条件弥补,母亲已不在了。

怀念和母亲一起吃饭的日子,不管是中饭

还是晚饭,太阳都等在老地方,

轻声催促我:快来呀,再不来菜就凉了。

母亲,你不该离开的,应该多等我一会儿,

我多么盼望能和你再吃一顿饭啊。

今天晚上,我做了满桌子好菜,

特意加上一双筷子,再摆一口空碗。

母亲,闻见饭菜香了吗?从空气中

走出来,陪我坐一会吧。

瞧我给你挟在碗里的菜,有荤有素,

都是你爱吃的,即使你不饿,

也请尝一口啊。

52

从32岁开始,母亲的生命分成两半,

一半是没有儿子的时光,

一半是有儿子的时光。

从32岁开始,母亲成为母亲。

我改变了母亲的命运。我的前半截生命

与母亲的后半截生命是重叠的。

对于我呢:从40岁开始,生命分成两半,

一半是有母亲的日子,

一半是没有母亲的日子。

现在想想,有母亲的日子里,

再孤独也不能算孤独啊。

没有母亲的日子,再幸福也不能算幸福啊——

真正的幸福应该能让母亲分享的。

母亲走了,再没有谁能像她那样默契地

分担我的孤独、分享我的幸福。

我像丢掉影子的人一样惶惑。

我的存在因母亲的消失变得虚无了一些。

剩下这一半的路,与母亲无关。

而母亲永远与我有关呀。

我的起点从她那儿开始的。丧母之痛,

丧母是一种痛,与别的痛不同,

它痛定了还会痛,一痛再痛。

就因为它是无法填补的。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我的母亲再也回不来。

她被昨天的太阳弄丢了。

53

母亲重病住院,我在病房看护。

整整一夜,眼睁睁看着这个

浑身插满各种输液管的女人,

昏睡在病床上,像落入蛛网的猎物,

不断地呻吟、挣扎……

我坐在一旁,束手无策。

揪心的牵挂中,只希望自己的存在

能替她吓退那黑暗中潜伏的蜘蛛。

至少,让她的痛苦并不感到孤独。

她头顶的电脑屏幕,显示着

剧烈波动的心电图。我一会儿

跃上波峰,一会儿跌入低谷。

母亲,不是我在帮助你,

只要曲线没从眼前消失,就是

对我的帮助:我经得起这颠簸起伏。

想像这是母子俩结伴旅行——

我坐在床边的过道上,是硬座;

而你,是软卧……整整一夜啊,

放心,我会一秒钟、一秒钟地数!

54

不曾这么长时间地端详过母亲呢:

整整一夜,让我好好看看你。

皱紧的眉头,在跟病痛较劲。

昏睡的面庞老了多少岁?

蓬乱的头发,白的多,黑的少——

夜色中布满刺眼的闪电。

回想起童年的印象:年轻的妈妈,

扎过乌黑油亮的大辫子。

眨眼之间,你牵着的那个孩子,

已步入中年,也开始有白发了。

今夜,又将增加几根?

将近二十年,我一直在外地,

隔好久才回来见你一面。

每次都很匆忙,加上不够用心,

没有太注意你身上这么多的变化,

这么大的变化,全攒在一起,

吓我一跳。也许应该感谢这场病?

是它提醒了我,并且给我提供

一个整夜凝视你的机会。

我要把欠你的关注全部偿还。

55

人是铁,饭是钢。很多年了,

母亲像吃饭一样吃药。

一日三次,大把大把吃各种各样的药片,

开水冲服,对付身上各种各样的病。

她的生命完全靠药物维持着。

“妈妈,药苦吗?”

“因为我的命更苦,就不觉得药苦了。”

这是想像中的一段母子对话。

我从来没敢这么问她。即使敢问,

也不敢确定她会这么回答。

母亲构成我命中的乳汁与蜜。

可她自己的命像黄连一样苦。

“我最大的痛苦就是:想减轻你的痛苦,

却没有办法。妈妈啊……”

56

 因为三天的治疗和最后的抢救,

母亲身上有针眼和小块的淤痕。

因为心脏衰竭引起窒息,

母亲脸色发青。

我成为一位受难的儿子:和医院的护士一起,

擦拭母亲的身体,

给她取下病号服、换上寿衣。

再一次握住她变冷的手,

她已没有感觉。她不设防地

躺在我面前。就像我诞生时,

也曾如此不设防地躺在她怀抱里。

这才是我真正的出生地!

我的出生地不是南京,不是南京某医院,

而是南京的一位普通市民,

而是眼前这个沉睡的女人。

她在我心目中比一座城市还重要。

正是她使我跟这座城市产生了联系。

“失去母亲,等于失掉

最遥远的故乡,故乡中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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