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嘉陵江(散文)
徐晓
一
喜欢一个人上嘉陵江边的滨江路散步。滨江路是新修的,石门大桥到高家花园这一段,有时候一个人都没有;这时就感觉到:嘉陵江是我一个人的。
我所居住的山城重庆主城区,有时候人多得心烦;虽然我也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但当你走在观音桥步行街的街道上,迎面扑来的都是人时,你很怀念朱自清笔下月下荷塘的景色。眼下,我就独自走在嘉陵江旁,有一点雾,不是那种百米就看不清人的浓雾,是那种淡淡的散散的轻雾。
极目远眺可以看见磁器口朦胧的宝塔,石门和高家花园大桥上的汽车像周杰伦笔下的蜗牛在爬。往左看,是协信的阿尔迪卡别墅群;右看,是华宇的秋水长天商住楼;对面是重庆大学的高楼,不知道是写字楼还是商住楼,总之是重大最高的一幢楼。晚上会闪烁霓虹灯的亮光来的。
二
重大是一所了不起的学校,我之所以说她了不起,是因为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马寅初先生曾是那里的教授。马先生之所以出名不是因为曾担任过重大商学院院长,而是因为马先生的倔强是出了名的。上个世纪50年代,他判断高速人口增长不利于将来中国的发展,他建议政府控制生育率,但他的理论与当时狂热的政治大环境是相悖的。马寅初的“人口论”遭到了猛烈的批判。令人佩服的是他对于强权下野蛮批判的决绝态度:“我虽年近八十,明知寡不敌众,自当单身匹马,出来应战,直到战死为止,决不向专以压服不以理说服的那种批判者们投降。”
卞毓方在《思想者的第三种造型》极力赞扬马寅初为先驱者。卞毓方对思想者的三种命运作了精彩的诠释:“一种思想是领先百家,超越时代,注定要被视为异端邪说,大逆不道,常常要等上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才为后来者逐渐认识、接纳……马寅初与他的人口理论演绎的正是思想者的第三种命运。”
重大之所以了不起,还因为她出了中国工程院院士鲜学福。百科全书称他为矿山安全技术专家,煤层瓦斯基础研究的开拓者。按理说,作为进入了国家“211工程”的全国重点大学,鲜老这样的著名学者在重大应是不少的,我之所以要记住他,是有一点私人的原因:鲜老是我所任教的蜀都中学读过中学的。
三
蜀都中学在历史上也曾是赫赫有名的一所私立学校。说她赫赫有名是因为她的创始人都太有名了。据沙磁区党史介绍,重庆市蜀都中学是周恩来亲自领导创办的一所具有光荣革命传统的普通高完中。参与创办蜀都中学的中共南方局领导有周恩来、董必武、徐冰、张友渔、何其芳、刘光等同志。以上领导时任:周恩来任南方局书记、董必武在南方局协助周恩来工作、徐冰中共南方局文化组长、张友渔中共南方局文委秘书长、何其芳中共南方局文委委员、刘光中共南方局青年组组长。
这只是一方面,是体现其革命历史的一方面。实际上,蜀都的创办人在中国近代史上也都是赫赫有名的一批人。蜀都中学的创办人和董事会的人员还有:周均时、税西恒、何鲁、段调元等社会名流,这些人都不是中共。
让我们来回顾一下这些人的简要生平吧。
周均时,蜀都中学董事长 。“民革”成员,早年毕业于上海南洋公学,后毕业于柏林工业大学,系爱因斯坦的学生,荣获“国家工程师学位”。先后执教暨南大学,中央大学,重庆大学。担任过同济大学,上海吴淞商船专科学校校长,是我国著名数理学教育家。因1949年策动四川地方部队起义未遂,于8月20日深夜被捕,1949年11月27日深夜在白公馆被杀害,时年58岁。
税西恒,蜀都中学副董事长、校长。1911年加入同盟会。1912年留学德国柏林大学,1917年毕业获德国国家工程师称号。1935年任重庆大学工学院院长兼电机主任。抗战后期,他同许德珩,诸辅成等发起组织93学社,并被选为第一届理事会理事。1944年与重庆大学、中央大学部份师生合办蜀都中学并任副董事长兼校长至重庆解放。解放后,曾任重庆市政协副主席,四川省政协常委委员,二、三届全国政协委员,93学社中央常务委员、副主席,重庆分社主任委员。
何鲁,蜀都中学校董,创办人之一。重庆大学教授,著名数学家。他曾留学法国读博士,回国后在上海公学、安徽大学担任过校长,在重庆大学理学院任过院长。他为办好蜀都中学作出了贡献。多次到学校做演讲。解放后,任重庆大学校务委员会主任委员。1954年后调到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任研究员。
段调元,蜀都中学校董,创办人之一。曾留学法国,担任过重庆大学理学院院长。重庆大学教授,重庆大学教务长。有名的数学家。
艾伟,蜀都中学校董,创办人之一。中央大学师范学院院长,是国民党教育部直接聘任的教授,中央大学名教授。
………
名单还可以开出一长串,我感兴趣的是为什么这样一大批社会名流都这样热心办学?这些名流从功利的角度完全可以不去办这么一所或多所对于他们本人并没有多少名利的普通中学?
四
蜀都中学旧址就在石门大桥下,原来的石门老码头旁。有些巧的是我几年前搬家到了东方港湾,而蜀都中学旧址就在东方港湾旁,这也算是有缘吧。听说开发商多次打这块地皮的主意,但一块“重庆市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让利益熏心的开发商止而却步。因此,至今她还在高大的商住楼的阴影下苟延残喘。
我多次去看过这幢旧房。即使当年多么风采照人,目今已变成了满目疮痍、风烛残年的老人了。这是一幢两层楼的四方形楼房,如同当年的多数建筑一样,是夹层的穿斗楼房。当年的大家闺秀的内里还在,精致的雕花窗格,西洋圆柱型的楼梯扶手,结实的门槛和地板,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也都还风雨不动安如山。最奇特的是在她的屋顶上居然长了两棵黄角树,虽然缺乏营养枝干纤细,但也还枝繁叶茂,经久不衰。
令人惊讶的不是楼房顽强的生命力,而是这里曾经租赁给了做豆瓣的,曾经是远近都闻名的豆瓣厂。学校与豆瓣厂,多么强烈的反差!只是后来被定为市级文物单位后,才搬迁一空,但无人照顾的她,一片狼藉,更加衰败了。
五
与蜀都中学隔河相望和与重大相邻的是重庆的两所著名中学一中和南开中学。特别是南开中学,更是赫赫有名。据称,南开中学培养的学生中,成为两院院士的有三十三人之多,如周光召、朱光亚、张存浩等。朱光亚曾说,“两弹一星的核心组员中有四分之一是我们中学毕业的。”
作为南开人,这些无疑是令人值得长久自豪的;但作为普通中学的老师,对于位于金字塔尖的中学的心情是复杂的,可以用五味杂陈来形容。和所有的应试教育体制下的重点中学一样,它们招收了当地最好的生源,享受了最好的办学资源。但这里的老师却对它们的学生说:不努力读书,就去考隔壁的大学,隔壁大学指的是重大。本地最好的大学居然被本地最好的中学如此抑郁,我不知道这是一种激励还是一种嘲讽?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中国人从小受到的是一种不平等教育。中国人因此人人都可以互相瞧不起。读书是为了出头,为了衣锦还乡,为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看轻别人的结果是人人都看不起,一线城市人看不起二三线城市人,城里人看不起乡下人,当官的看不起平民,有钱人看不起穷人,白领看不起蓝领,学历高的看不起低学历的…….结果是所有中国人都被人看不起。即使部分中国人富得流油,欧美城市里用中文提示的“不随地吐痰”等标牌仍然令人无地自容。
六
中国人是很讲究身份与地位的,我曾亲见有一政协副主席即将退休因司机没有按时出车而破口大骂。我还听说一重点中学老师偶遇一普通中学老师,其时天下着雨,重点中学老师热情为普通中学老师打伞。路上,重点中学老师问普通中学老师是哪所学校的,回答为普通中学,重点中学老师抽身就走了,留下哪位不知所措的老师在雨中。我宁愿这是一则笑话。但更多的身份不对等下的尴尬则是随处可见,不然哪有那么多的括号相当于什么级别的身份认同?
左思诗云: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既然由来非一朝,还期待什么奇迹出现呢?前几年有一篇文章叫《我奋斗了十八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文章说:“从我出生的一刻起,我的身份就与你有了天壤之别,因为我只能报农村户口,而你是城市户口。”这是前几年的事了,这也是一个不可复制的幸运者的故事。而几亿流动在城市的农民工,是不可能有那样的幸运光顾的。富士康13连跳给国人敲了一记重重的警钟!国人向上流动的通道仍然是那样窄逼!40多年前,我不知道遇罗克是否因为《出身论》而死,但他提出的 “老子英雄儿好汉”的血统论观点到了今天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官二代、富二代PK穷二代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比赛。不能说那些占有社会财富和资源绝对数量的人就赢了,这事实上涉及到了社会的公平正义,公平正义问题不解决,21世纪的中国没有赢家!
七
我就这样在一个人的嘉陵江畔彳亍着,任思想的野马漫游着。这有点好笑。我想起了阮籍,他也喜欢一个人游荡,只不过他是驾着木车漫无目的的游荡,木车上载着酒,没有方向地向前行驶。但阮籍有点疯癫,他走一路哭一路,荒草野地间谁也没有听见,他只哭给自己听。
我没有魏晋才子的风流和任性,我也不会因忧思而哭泣。屈原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和杜甫“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对于我来说,也太过矫情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和我所在的这个群体是时代的惠顾者,我应常存“感恩的心”才对。
正胡思乱想着,手机响了,夫人喊我回家吃饭了。
2010-7-11
(暑假漫长,闲来无事,散散步,看看书,写点散文,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