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英年:果戈理笔下的人物不朽是一种悲哀




  2009年4月1日,俄国作家果戈理诞辰200周年,全世界隆重纪念他。

  我们又为什么要在这里谈谈他?

  看看他刻画的这些人物吧:

  轻浮虚荣的官吏、爱才如命的吝啬鬼、不顾病人死活的医院院长、偷拆邮件的邮政局长、一天吃十顿的老夫妻、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打了10年官司的邻居……

  “诸位,这世上可真沉闷啊! ”果戈理在短篇小说《两个伊凡吵架的故事》中写道。

  他描绘的是19世纪俄国的生活,平庸、琐碎、辛酸。

  不过,只有19世纪的生活是那样的吗?

  ——编者按

  1990年我在苏联海参崴远东大学执教,忽然收到乌克兰作协邀请我参加乌克兰诗人舍甫琴科的纪念活动,我高兴得跳起来,因为去了波尔塔瓦就有机会参拜心仪已久的果戈理故居。

  5月中旬我来到了波尔塔瓦,汽车把我们拉到狄康卡的一家饭店。时间不过上午十点,怎么就吃午饭了呢?

  服务员开始上菜,极为丰盛。主人让菜的话听起来耳熟,原来在果戈理作品中读到过。“您尝尝这道凉拌菜,同俄国的可不一样,牙上下一合就烂了。”“您看这牛排,用小牛肉煎的,别看带血,往嘴里一放就化。”

  我不能喝伏特加,于是主人劝我喝啤酒:“这是用果戈理故乡的水酿造的,您哪儿也喝不到,一定得多喝几杯。”这时屋里飞进一只苍蝇,主人马上说:“这是春天的苍蝇,决不往菜上落。”

  苍蝇落在同行的爱沙尼亚女诗人头上,她站起来,走到院子里。我也跟她到院子里吸烟。她对我说:“这顿饭起码得吃两小时,他们至今仍然如此。”我们回到餐厅,只见主人们喝得面红耳赤,话题仍不离饭菜,直到12点才结束。

  果戈理故居是典型的乌克兰小地主庄园。讲解员看到我,知道有外宾,便用俄语解说,大家跟着她向前移动。听了十分钟的讲解,我已不耐烦,因为她讲的都是中学课本几十年一成不变的东西。我看看身边的爱沙尼亚女诗人和拉脱维亚作家,他们脸上也显出不耐烦的表情。

  人不耐烦到顶点的时候便要恶作剧了。我向讲解员问道:“请问小姐,果戈理母亲出嫁时几岁?生果戈理的那年几岁?”讲解员愣了一下,脸涨红了,生气地回答:“我不知道。您这些问题对理解果戈理的创作毫无意义!”我说:“像您那样重复中学课本里的知识同样没有意义。”爱沙尼亚女诗人帮我说话:“您讲的我们在中学里早学过,应当讲点新鲜的,大家听起来才有意思。”我向她推荐三本关于果戈理的书。但这话伤了讲解员的面子,她从未听说过这三本书,赌气把解说棒往我手里一塞:“您来讲!”观众鼓起掌来:“欢迎中国同志讲!”我这时才知道做得太过分了,连忙把解说棒还给她,向她道歉。接着我便同两位朋友赶快离开,自己参观去了。

  参观完果戈理故居,拉脱维亚作家提议到附近居民家看看。陪我们来的官员慨然允诺。我随便指了一家,部长便笑着去敲门。女主人率领一群鹅出来开门,我们在鹅的簇拥下走进院子,我马上联想起果戈理的名篇《两个伊凡吵架的故事》。

  院子当中立刻摆上桌子,铺上绣花桌布,我们还未坐定,桌子上像变魔术似的出现各种蜜饯和乳制品。我的胃在狄康卡已经填满,哪里还有空地方。我正想如何推托而不却主人盛情的时候,一大盘蜜拌的樱桃馅小饺子又摆在我面前。部长见我面有难色,笑嘻嘻地对我说:“我知道您对果戈理的作品很熟,一定记得彼杜赫如何劝乞乞科夫吃第十三道菜吧?”我自然记得。《死魂灵》第二部里乞乞科夫在地主彼杜赫家做客,吃完第十二道菜实在吃不下去了,“喉咙里实在装不进去,没地方啦。”彼杜赫对他说:“有一次教堂里也没地方了。可市长大人一到——居然挤出地方来啦。您让这道菜权当一下市长吧。”

  到了会合的时间,我们千恩万谢地挣脱出主人的挽留,乘车返回狄康卡。

  汽车直接把我们拉到上午用餐的饭店,招待我们的仍是原班人马,让菜时所说的仍是同样的话,可怜的我们无处躲藏,又无力接受主人的盛情。我忽然想到这些熟悉的面孔在果戈理小说《旧式地主》里曾见到过。这篇小说写的是一对贪吃的善良的老夫妻。他们从天亮到天黑一共吃了十次。太阳一出来他们便坐在小桌前喝咖啡。喝完咖啡老头儿到窗前轰鸡,同管家聊一会儿又想吃东西了,老太太给他端出猪油饼、樱桃馅包子和腌蘑菇。午饭前老头儿还得吃一次。12点吃午饭,两人总要讲些与饭菜有关的话。“我觉得这粥糊了一点,”老头儿说,“您不觉得吗?”“不会吧,您多加点猪油,”老太太回答,“要不就把香菌汁子和到粥里就没味了。”午饭后老头儿睡一个钟头觉,醒来后老太太端来一个切开的西瓜,说道:“您尝尝这瓜多甜。”老头儿反驳道:“您别以为红瓤的就是好瓜,也有红瓤的并不甜。”西瓜很快吃完,老头儿又吃了几只梨。然后老两口到花园散步。过一会儿老头儿又向老太太要东西吃。老太太叫人拿来果馅饽饽和麦粉羹,两样又吃光。晚饭前老头儿又吃了些东西。9点半吃晚饭,饭后立刻上床睡觉。夜里老头儿肚子疼,老太太说:“也许吃点东西就好了?”老头儿又吃了酸奶油和稀果汁,吃完通常说:“现在肚子里舒服一点了。”

  坐在回去的汽车上,我心里把这一天接触的乌克兰朋友同果戈理笔下的人物相比,觉得他们太相似了。我又想起所接触过的俄国人,他们身上同样找到果戈理人物的影子。有位叫瓦列里的俄国朋友,写了一本《海参崴旅游手册》。他把《手册》送给我,对我说:“您把它译成中文,能赚大钱。”我翻了一下,一本普通的旅游手册,里面还有许多俄国人歪曲远东历史的东西。我说我不翻译。他听了很惊讶,觉得我放弃了发财的机会,说道:“您知道吗,这本书极受读者欢迎,我在中央广场签名售书的那天,广场上挤满了人,鞋都挤掉了,我从下午签到晚上,手都签酸了。”我立刻想起《死魂灵》里罗士特莱夫对乞乞科夫说的话:“就在这块地上,灰兔别提有多少啦,多得简直铺天盖地,连田地都看不见啦。我自己就亲手逮住过一只灰兔的后腿。”

  我干脆对他说:“您的《手册》没有翻译价值。”他生气地说:“您别小看《旅游手册》,远东的历史都包括尽了。”我挖苦他:“一本旅游手册写尽远东历史,您可算活着的经典作家了。”没想到这位老兄听不出我在挖苦他,激动地向隔壁的妻子喊道:“拉利萨,拉利萨,教授称我为经典作家呢。”妻子脸色阴沉地对我说:“您何苦挖苦他呢。”

  还有位俄国人伊万也让我想起果戈理笔下的人物。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是中俄边贸最活跃的时期,主要方式是以货易货。中国七台河市与海参崴俄国公司做贸易。七台河用苹果换俄国的鱼。中国方面按时交付苹果,俄国人却交不了鱼。伊万是俄国公司经理,是我钓鱼的朋友。我同七台河的人去找他。我说:“七台河运来的苹果你们自己吃了,怎么不送鱼呢?”伊瓦亲切地握着我的手说道:“没送鱼是没弄到出口许可证呀。我已经想出一个弥补的好办法。中国现在养宠物,俄国有很多名贵的狗。咱们做狗的生意一定发大财,还上苹果欠款不成问题,您也可以得到好处。”说着递给我一盘俄国名犬录像带。

  回到波尔塔瓦的时候,天已黑了。爱沙尼亚女诗人和拉脱维亚作家约我一同到街上散步。街上已无行人,我们在石板路上踏出的脚步声使夜色更加幽静。这正是乌克兰的五月之夜,我们三人不约而同地用俄语背诵果戈理的《五月之夜》。

  我们渐渐不背诵了,默默地穿过一座座街心公园。我心头涌起一阵悲凉:果戈理塑造的人物是不朽的,所以他是伟大的作家;但人物不朽,一直活到今天,是不是一种人的悲哀?我身旁的两位朋友也陷入沉思,莫非他们此刻想的与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