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在接受１９５４年诺贝尔文学奖金的典礼上说过：“如果这笔奖金授予美丽的作家伊萨克·迪纳森，我会更高兴。”

　　伊萨克·迪内森（Isak Dinesen）：丹麦著名女作家，原名卡琳 ·布利克森（Karin Blixen），１８８５年４月１７日生于西兰岛伦斯特德一个贵族家庭。早年就读于丹麦艺术学院，后在巴黎和罗马学习绘画。１９１４年随男爵丈夫旅居肯尼亚，经营一个咖啡农场。１９３１年世界经济大萧条时返回丹麦。后来从事文学创作。１９３４年发表描写非洲生活的小说集《七个神奇的故事》（Seven Gothic Tales），这本书在丹麦不大受欢迎，在美国却成为畅销书。 １９３７年她的第二部作品自传体小说《走出非洲》（Out of Africa）出版，小说叙述她在肯尼亚悲欢离合的生活，缠绵悱恻，扣人心弦。作者用优美的文字写出了对非洲风土人情的熟悉和眷恋，处处洋溢着散文美的内涵。后来，小说《走出非洲》被搬上银幕，并得获奥斯卡奖。迪内森１９４３年出版了短篇小说集《冬天的故事》（Winter's Tales）。二战期间，丹麦被纳粹占领，迪内森用皮尔·安德烈塞尔的化名写了小说《天使的复仇》（１９４４年），对法西斯侵略者进行嘲讽。晚年她遭受疾病折磨，但仍坚持写作，在战后出版了小说《最后的故事》（１９５７年）、《命运的轶事》（１９５８年）和《草坪上的影子》（Shadows on the Grass）（１９６０年）。１９６２年９月７日在哥本哈根附近的伦斯特伦德逝世。迪纳森的作品朴素清新，富于幻想，具有荷马史诗和《天方夜谭》的风格，引人入胜，颇有国际影响。英国评论家约翰·达文波特赞扬道：“在我们这个时代很少有作家象她那样写得少而精。”

　　　　　　　　　　　　　　　走出非洲（一）（伊萨克·迪内森）

一 卡曼特和鲁鲁

1 恩贡农场

　　我在非洲拥有一个农场，位于恩贡山脚下。赤道穿过这片高地，向北绵延一百英里，而农场的位置在海拔六千英尺以上。白天你觉得自己处在高高的地方，接近太阳。清晨和傍晚空气清新，一片宁静，而夜晚则变得寒冷刺骨。

　　地理位置和海拔共同创造了这人世间独有的风景。这里没有肥沃的土地，也没有茂盛的森林，这里是非洲被蒸馏到六千英尺上空的样子，仿佛这个大洲上高度提炼的精华。大地的颜色干燥焦黄，仿如陶器的颜色。大树上长着纤细浅淡的树叶，其形状和欧洲的大树不同，不是弯弯曲曲或挺拔高耸，而是层层叠叠。这些高大坚硬的树木形状像棕榈树，又像扬帆远行的帆船那样雄伟浪漫。树冠的边缘形态奇异，看起来似乎整棵树在微微颤动。在大平原的草地上散布着弯曲光秃的荆棘树，青草散发着犹如百里香和沼泽香桃木般的香气。这种香气在有些地方十分浓郁，令人想打喷嚏。无论是在平原上，还是在原始森林里的匍匐植物和藤蔓植物上，所有的花都像丘陵地上的花那么娇小——但也有例外，每当一场漫长的雨刚开始下的时候，许多硕大且香气馥郁的百合花就会在平原上绽放开来。在这片视野辽阔的土地上，你见到的所有东西都能带来壮观和自由的感受，还有无与伦比的尊贵。

　　你的生活融入了这些风景，而这里的空气就是它最主要的特征。在非洲高原上逗留一段时间后，你会惊叹于期间置身高空中的感受。天空几乎一直是淡蓝色或紫色的，上面高高地飘着许多巨大、轻盈而且变幻莫测的云块。但是天空有一种蓝色的魄力，在不远处，山脉和树林都被染上了清新的深蓝色。到了中午，地面上的空气活跃起来，像火焰在燃烧，又像流水般闪烁、舞动、发光，反射和倒映着所有的物体，从而产生了雄奇的海市蜃楼。在这片高空中你可以畅快地呼吸，吸入对生命的自信，放飞心灵。在这块高地上，你在清晨醒来，并想着：“我在这，这里就是我的归宿。”

　　恩贡山脉由南向北延绵不绝，四座山峰傲然挺立在最高处，犹如被静止在一瞬间的的冲天碧浪。山脉海拔八千英尺，它东面比周边高出两千英尺，西面的下坡路则更加深邃陡峭——山壁笔直垂向东非大裂谷。

　　高原上的风固定从东北偏北方向吹来。在非洲和阿拉伯海岸人们管这种风叫季风，又叫东风，那是所罗门国王的爱骑。在这里空气好像是冲你而来的，仿佛地球被抛向了太空。风直直地吹向恩岗山脉，这使山坡成为滑翔机起飞的理想场所，滑翔机可以迎风而上，越过高山。与风相伴的云被山的一面挡住，聚积在周围，有些被山峰挡住，形成降雨。但那些浮得高，避开山脉的云则飘过大裂谷中火辣辣的沙漠，向西散逸而去。许多次，我都从房屋一路跟随这些大型的云阵前行，好奇地观看雄伟的浮云，直着它们越过山脉，消失在蔚蓝的天空中，一去不复返。

　　从农场望去，山脉在一天中变化多端，有时看起来近在咫尺，有时看起来却千里之外。当夜幕降临，你盯着山看时，首先会觉得天空中有一条银线勾勒在那黑乎乎的山的轮廓上。当深夜来临时，四座山峰似乎被拉平了，好像山脉在延展伸长。

　　在恩贡山上你拥有独一无二的视野。向南望，野生动物区的那片广袤的平原一直伸向乞力马扎罗山；向东和向北望，山麓中自然公园般的地带后面森林繁茂。地势起伏的基库尤自然保护区延伸到百里外的肯尼亚山——许多小块的方形玉米地、香蕉林和草地种在一起，如马赛克般错落有致。一座村庄形似一小块凸出的鼹鼠丘，那里到处青烟袅袅。但向西望，俯瞰下面，坐落着非洲地势低洼的国家月牙般的干燥土地，棕色的沙漠上不规则地零星散布着多刺高灌丛，蜿蜒的河床暴露无遗，上面可见弯曲的青绿色痕迹，那就是所向无敌，粗枝阔展，刺尖如钉的合欢树。这里既是仙人掌成长的沃土，也是长颈鹿和犀牛栖息繁衍之地。

　　在山区中，你会感觉到自己的渺小，这里处处风景如画，仿佛披着一层神秘的面纱。这里有狭长的山谷、灌木丛、树木葱郁的山坡和多石的峭壁。在一座高高的山峰下面，甚至能望见一片竹林。山上有清泉和水井，我就在它们附近扎营。

　　当我住在那里的时候，水牛，大羚羊和犀牛就栖息在恩贡山上。当地的长者记得以前那里还有大象。我一直为整座恩贡山没有被列入野生动物保护区而感到遗憾，实际上它只包含了一小部分，南部山峰上的信标指示着保护区的界线。当殖民地繁荣时，首都内罗毕也会发展为一个大城市，到时恩贡山可能就会成为一个无与伦比的野生动物公园。但在我居住在非洲的最后几年里，许多年轻的内罗毕商贩在周末日驾着摩托车涌向山区里，他们见到什么就射杀什么，由此我相信野生动物群将会从山区中逃离，穿过荆棘丛生的树林和多石地，向更南端迁移。

　　在山脊和四座山峰上，步行显得十分轻松，因为这里的草就像草坪上的一样短，灰岩正好穿过山峰为你开道。沿着山脊，一条狭窄的小路犹如转向线般，绕着山峰缓缓地蜿蜒而上。当我在山上扎营的时候，有一个清晨，我爬上这里沿着小路行走，途中发现了一群大羚羊刚经过时留下的脚印和粪便。这群温和的动物一定是在日出的时候排着长队爬上了山脊，你无法想象它们来这里除了从高高的山顶往两端下面看之外，还会有什么目的。

　　我们在我的农场上种植咖啡豆，农场所处的位置有点太高了，要想持续经营下去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在农场上从未大赚过一笔钱。但你一旦接触上了咖啡种植园，它就会抓住你不让你走。这里你总会有一些事要处理。通常情况下，你总有点跟不上工作的节奏。

　　在这片杂草丛生的土地上，我们开垦出一片整齐规则的园地。它看起来十分顺眼。后来当我飞行在非洲上空时，我一下就认出了自己的农场，我对自己的咖啡种植园的外观惊叹不已，它在灰绿的土地上显得格外亮绿。我认识到人类思维是如此热烈地向往着几何图形。在整个内罗毕区域，尤其是北部的城镇上，咖啡种植园的规划都十分相似。这里生活着这样一群居民，他们在不断思考和谈论着咖啡的种植，修剪和采摘，他们晚上躺下的时候也会冥想着如何改善自己的咖啡厂。

　　咖啡豆种植是一项漫长的工作，它不是如你想象中那样长出来的。在你年轻力壮，充满憧憬的时候，你冒着雨从苗圃里搬出装着咖啡豆幼苗的箱子，你和种植园里所有的工人看着幼苗被插入整齐排列的湿土坑中——它们将在这里发育成长，在烈日下则用树丛里采来的树枝为它们搭棚遮荫，因为对幼小生命来说，它们需要阴暗的庇护。过了四五年，咖啡树才开始结果，这时你的园地上就会出现干旱，或者疾病，而且强壮的野草会侵占你的园地，这种野草又叫黑杰克，它那长而粗糙的种皮会粘住你的衣服和袜子。有些咖啡树在种植时主根弯曲了，这样在它们开始开花时就会死去。一英亩地能种植的咖啡树数量是六百出一点，而我拥有六百亩的咖啡豆种植地。我的牛拉着耕耘机在地里来来回回，耐心地在两排咖啡树间穿行了几万里，等待着丰收的到来。

　　咖啡豆种植园里也有美景呈现的时候。当雨刚下起来时，树上开花了，地里一片耀眼的白色，就像一团银色的白云，在迷雾朦胧和细雨绵绵中聚集在六百亩土地的上方。咖啡花散发着一种似黑刺李般清淡的苦味。当园地里变成一片红色时，成熟的果仁已经长出来了，所有的妇女和小孩（他们叫做“图图”）被唤出来和男工们从树上采摘咖啡豆。然后用货车和推车运载到河流附近的工厂里。我们的机器并不总是能正常运转，但毕竟是我们设计和建设了这座工厂，所以对它倍感骄傲。有一次，工厂被大火烧毁了，不得不重新建造。巨大的咖啡豆干燥机不停地旋转着，咖啡豆在铁壳里沙沙作响，声音就好像海滩上海水冲刷着鹅卵石。有时当咖啡豆干燥后，准备在深夜里从干燥机中取出来时，那是一个美妙的时刻。在宽敞漆黑的厂房里，许多盏防风灯随处可见，墙角布满了蜘蛛网，遍地散落着咖啡壳。灯下照着一张张黝黑发亮，焦急难耐的脸孔，他们就聚集在干燥机周围。你会觉得工厂就犹如埃塞俄比亚人耳边坠着的明亮的宝石，悬挂在伟大的非洲夜空上。咖啡豆经过手工去壳、分级、筛选之后，被装入布袋中再用马鞍针封口。

　　最后到了清晨，当周围还是一片黑暗时，我正躺在床上，听见货车满载一袋袋咖啡豆（每十二袋一吨），每辆由十二头牛拉着，向山上的内罗毕火车站出发。车夫跑在嘎吱作响的货车周围，不停地吆喝着。我高兴地想着这只是途中唯一需要往上爬的一座山，因为农场坐落在内罗毕城镇一千英尺之上。到了夜晚，我走出去迎接归来的队伍，疲惫的牛在空载的货车前耷拉着脑袋，前面是一个疲倦的小图图（孩子）在给它们引路。困倦不堪的车夫们手中的长鞭拖着路上的尘土。现在我们终于完成我们所能够做的，咖啡豆将在一两天后出海，我们只能期待在伦敦大型拍卖市场上会碰上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