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6] ■
洪烛
家门口的石榴树,我每次在归来时首先看见它,在离别后又接着忘掉它。我曾在不同的月份归来,有时石榴树正开花,有时正结果,有时既不开花,也不结果,只剩下瘦瘦的枝干与叶子。同一棵石榴树,在我脑海里留下不同的印象。仿佛家门口住过无数棵石榴树。离别意味着遗忘,但偶尔也会想起它:在我不在的时候,它在干些什么呢?它会想些什么呢?它是在开花,在结果,还是什么也不干,什么也没想?家门口的石榴树,是离母亲最近的一棵树了。母亲最喜欢的树就是它了。母亲出门散步,总要在树下站一会儿,总要仰头望一会儿,看它开的花,看它结的果,没花没果的时候就看叶子,叶子也很好看的。母亲把石榴树当成我来看了吧?因为她和我说过:在五月出生的孩子,都是属石榴花的,五月是石榴的花季。这二十多年来,我的生日几乎都是在外地过的。过生日时会下意识地联想:家门口的石榴树也开花了吧?母亲,说不定也正在看石榴树开花呢。我同样是母亲的一朵花,只不过开得更远一些,她看不见罢了。那棵石榴树代表着我,陪伴母亲的寂寞。家门口的石榴树,被邻近的高楼挡着,日照不很充分,每年开花的日子,都要比旁边空地上的石榴树晚半个月。这是母亲观察后的发现,她把这个秘密告诉过我。她真细心啊。我现在才明白,是寂寞使她发现了这个不易察觉的秘密。周围的邻居,没谁会留意也没谁会在意石榴花早几天开或晚几天开的事情。其实,跟那些儿女长期围绕身边的母亲相比,我母亲正如家门口缺乏日照的石榴树,有更多的时光生活在阴影里,快乐要少一些,寂寞要多一些,恐怕连笑容都会显得慢半拍。然而只要我千里迢迢回到家,她立马就心花怒放了。这瞬间的甜,是平日里的苦酿成的。家门口的石榴树,花开得虽然慢一些,可能还费劲一些,但开出的花却一样的灿烂,红得那么耀眼。有几次还乡,恰巧花还没谢,我特意搀扶母亲在树下多站了一会,多看了一会。我们都在看石榴花,可她看见的是我,我看见的是她。我想,家门口的石榴树,也在看我们母子俩吧?也看见我们脸上的笑了吧?而今回忆,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可它为何又如此短暂?真的跟花一样,迟早会谢掉的。如今母亲不在了,家门口的石榴还在。母亲不在了,她的寂寞还在,又转移到我身上:每次回家,我都要在石榴树下转悠着,抬头看老半天,不仅是在看它,分明还想通过它看见那不在了的妈妈。我想像着母亲当年怎么看它的,看它时又是怎么想的,我就能够看母亲所看,想母亲所想。母亲并没有离开这棵石榴树,更没有离开我。她没准也正透过茂密的枝叶偷偷看着树下的我呢。母亲当年看石榴树,看见的是我。我现在看石榴树,看见的是她。家门口的石榴树,是我和母亲一轮又一轮相聚与离别的见证,上个月又回一趟家,看见树上正在结石榴,胀得饱满的果实悬挂技头,有些已熟透了,却一副吡牙咧嘴的样子,仿佛在喊疼。我的心也有些疼。母亲去世已两、三年了,只要想起她,我心里还是会很疼的。甜蜜的石榴,正如美好的回忆,变得有点苦了。临别时特意又多看了石榴树几眼。心想,我不在家的时候,还会有谁这么关注它呢?唉,那长期关注过它的母亲,如今也不在家了。石榴树啊,你也开始寂寞了。
母亲在的时候,我在远方,每年过生日,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又长一岁了,该做什么什么事了;又长一岁了,梦要少做点,事要多做点……
我邀请身边的朋友、同事、合作伙伴等等聚会庆祝,忙得都来不及给老家的母亲打一个电话。收下各种各样的生日礼物,却忘了它们跟母亲有关。如今,母亲不在了,我又过生日,却很少想自己,更多的是在想母亲。想若干年前的这一天,母亲生下了我,那一瞬间一定很疼吧,那一瞬间一定很危险吧?我忘掉了这是自己的生日,而把它当作母亲的受难日、母亲的纪念日。我忘掉自己是在这一天成为自己的,只记住了,母亲是在这一天成为母亲的。再也没心思举办宴会庆贺;所有生日的快乐,都是建立在母亲的痛苦基础上的。母亲以那一刻的痛苦为代价,使我们获得了生的快乐、活的快乐。唉,当你祝一个人生日快乐,更应该祝他(她)母亲快乐!又过生日了,我不仅高兴不起来,我也有痛苦了。不仅能想像出母亲生我时的痛苦,还承担着失去母亲的痛苦。又过生日了,我体验到双重的痛苦。这一天真不好过啊!又过生日了,我还是在远方。不,我的母亲她也在远方了,在远方的远方。我不再想自己又长了一岁,只想着,那比远方还远的母亲,又老了一岁吧?虽然她不在了,只要我还在,就该替她把年龄继续计算下去,我多了一圈年轮,母亲也会多一圈年轮的。她的生命停止了,可她的年龄不会停止,她的年轮不会停止。因为我对她的怀念没有停止。正如钟表可以停摆,时间却不会停止。
母亲去世时,我刚刚40岁,每听见比我还年长的人,谈论他们仍然健在的母亲,我在羡慕之余,也会无端地有几分自责,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最称职的儿子。若是能够更关心、更会照顾母亲,她没准也能更长寿一些。我要是放慢自身发展的节奏,多腾出点精力去陪护母亲,她应该能多活几年的?母亲去世时,刚刚73岁。现在物质生活条件提高了,人的衣食住行乃至营养都好了,活到80岁、90岁是很容易也很普遍的。记得在医院结母亲最后一次住院的费用,办手续的大夫看病历时下意识地念叨一句:“才73岁啊……”我的心里痛了一下。唉,母亲离开得还是有点早了。她还是有可能在人间多住一段时间的。我只能怪自己没把她挽留得住。甚至,我还没有来得及挽留。我根本没想到母亲这么快就走了。根本没来得及想:母亲,也会走的。我整天里尽想些什么了?尽想着怎么多读几本书、怎么多写几篇文章,尽想着怎么出更大的名挣更多的钱,就没想到该挤出点时间,去陪陪母亲,让她生活得更好一些。我是忽略了母亲总会走的这个问题。忙,不是理由。作为一个儿子,我还是有点自私了。把原本应该用来挂念母亲的时间也挪用来考虑自己的事了。母亲,你不幸地摊上我这么一个不够用心的儿子。如果我真的尽心尽力了,你一定能多活几年的。譬如,你这次天气降温仍出去晨练,假如我在家乡,在你身边,劝你多加一件御寒的外套,或者阻止你出门,你也就不会重感冒并引发心脏病了。你也就不会这么早就走了。谁想得到呢。小小的一个细节,就能决定你的命运。可我作为一个儿子,应该想到的,应该做到的。应该做得更好的。我也曾意识到对母亲的欠缺,总以为人在江湖身不由已,想等到有空闲,再加以弥补。有弥补的心时,却没有弥补的力,等到弥补的心与力全有了,却没有弥补的机会了。我计划中准备为母亲做的事,再也不可能实现了。只能在自己的想像中,继续做吧。母亲活着时体会到的来自我这个儿子的照料,还是很少很少的。当我觉得自己还没长大的时候,母亲已老了。当我觉得自己长大了,应该反哺母亲了,母亲已不在了。这就是我欠母亲的一笔感情债。虽然所有的母亲都不会觉得儿女欠她的。如果母亲能再活几年,我这种愧疚也许会变得轻一些。可生活,是不相信“如果”的。在我没来得及补偿母亲的时候,母亲就匆匆地走了。我做得好与不好,对于她都没有意义了。每听见比我还年长的人,谈论他们仍然健在的母亲,我就神情恍惚,自己的母亲若还活着,该多好啊。如果她的儿子不是我,而换上另一个人,她没准能多活几年的。或者说,如果我没有到外地打拼多年,而是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她没准现在还活着呢。至少,她寂寞的晚年会过得更幸福一些。我只顾着追求自己的热闹,却忽略了母亲,这无形中造成了母亲的寂寞。现在,母亲走了,所有的热闹都变得不值钱了,我也感到寂寞了。不仅感到母亲的寂寞,还感觉到了自己的寂寞。失去了母亲的儿女都是寂寞的。
母亲是73岁离开我的,在此之前没有任何预兆。隔了一、两年,参加一位同事的父亲的追悼会,老人是84岁去世的。当时听人念叨:73、84,真够准啊。详细打听,才知道民间有一个迷信的说法:73岁和84岁,是老年人命运的两道坎,冲过去了就能顺顺当当再活若干年。我不知道这是否有一点科学依据,也许这两个年头是人生理周期和生命周期的脆弱阶段,危险系数较高,若调整得好,则能安然度过下面十年?我也没法考证到这两个年头的死亡率确实偏高一些。既然有这样的传说,从谨慎起见,还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吧。我遗憾的是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为信条的自己,在此之前,居然连这种民间说法都没听说过,真是当了半辈子的书呆子啊。不管它是一种知识还是一种谬误,知道了总比不知道好啊。至少会让你提高警惕,做好预防的措施。可惜我连这种说法都不知晓,也就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偏偏母亲正是在73岁,因病去世。过迟地听到这种说法,我几乎相信它是真的。若是自己能有所提防,在这一年里的每一天,都对母亲关心倍至,把她像瓷器、像所有的易碎品一样保护起来,或许能帮助她冲过这道鬼门关的,那么她至少能多话11年。等她快到84岁了,再把她如此这般地加以呵护,没准她还能活很长时间,很长、很长时间……这么一想,我就替母亲感到亏了。这么一想,我就责怪自己做得太不够了。该做的都没有去做,更没有做好。其实,我不能怪自己不是一个很称职的儿子,不知道怎么疼母亲爱母亲,没把母亲的危险当成自己的危险……要知道,母亲老了以后,每一个年头都充满风险啊,每一个年头都需要儿女的保护啊。又岂止是73岁和84岁这两道坎呢?这么些年来,我光顾着自个儿了,却没保护好母亲。母亲是在没有得到我保护的情况下才患病去世的。她连第一道坎都没冲过去。那是因为无知且无能的我,没有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推她一把、托她一把、帮她一下。而在远方疲于奔命的我,根本没考虑到母亲的生活正危机四伏。我不仅没提供有效的保护,甚至都没在她身边,没给她一种安全感啊。母亲,即使你不会怪我,我又怎能不怪自己呢?
许多古训是相互矛盾的。譬如,既有“父母在,不远游”,又有“好男儿志在四方”。关键看你怎么选择了。至于怎么选择,又要看你怎么想的了。我选择了“志在四方”,18岁就离开父母,到武汉读大学,好歹与老家南京还有一条长江联络着。22岁又跨过黄河,去更远的北京闯荡了。几十年过去,回头想一想,觉得自己对得起国对得起自己,却对不起自己的家,尤其对不起在家中生老病死的母亲。我倒是实现了从文、修身、立命、爱国、闯天下的志向,却对自己的母亲爱得不够,爱护得不够,不仅如此,还使她增添了许多孤寂与担忧。18岁以后的儿子,在她视野里越来越遥远,越来越陌生。只有我逢年过节回家探亲,才能拉近彼此的距离,重新变得熟悉。看不见母亲的时候,忙碌的我不见得每天都能想到母亲。可看不见我的时候,母亲每天都在牵挂着儿子啊,她能想像出儿子孤身在异乡谋生的艰难,怎么可能不为之捏一把汗呢?我倒是“志在四方”了,却忽略了家,忽略了家中的妈妈。这真应验了另一句古训:“忠孝不可两全”。我忠于自己的理想了,却也不能全心全意地尽孝道了。母亲孤独的时候,我不在身边。母亲担忧的时候,我不在身边。母亲生病的时候,我不在身边……许多次母亲最需要儿子的时候,我不在身边,18岁离家后的整整22年里,把探亲假全加起来计算,我实际呆在母亲身边的时间,还不足两年呢。也就是说她把我养大到18岁,只接受过我两年的探望与回报。跟那些一直有儿女陪伴的母亲相比,我的母亲真有些不幸呢。即使不能说她白养了我,我却觉得自己只尽了十分之一的孝道,只做成了十分之一的孝子。差得远呢。没有照顾好母亲,我有时觉得自己该算作白活了。为了解脱这种愧疚感,我会联想到岳飞的母亲,岳母在儿子背上刺“精忠报国”四个字时,自己也准备好承受儿子远游乃至失去儿子的代价了。虽然我不是岳飞,更无法跟岳飞相比,但岳飞的母亲也就等于我的母亲,等于所有人的母亲。天下的母亲,想法都是一致的,都希望儿女能够成材,能够实现理想与价值,这其实也正是母亲自身的理想与价值。为之她情愿无限地付出而不图丝毫的索取。因为儿女个人价值与社会价值的实现,本身就是母亲的最高理想,本身就是对她的最大回报。我相信我的母亲也是这么想的。当我18岁坐江轮溯流而上去武汉念书,她在码头上含泪送我,是这么想的。当我22岁要去北京找工作,她排队替我买到一张火车票,是这么想的。当我坐在北上的火车上,开车的笛声响了,月台上的她从车窗外递进来一只桔子,也是这么想的,那一瞬间,她只能拜托那只桔子继续陪伴我……在我所有不在她身边的日子里,她都是这么想的。她既舍不得我走远,又希望我飞高,飞得更高……因为,因为儿女的愿望就是母亲的愿望。不,比她自己的愿望更为重要。她会为儿女的幸福而幸福。母亲去世后,我只有这么想,心灵的债务才可能减轻一些。母亲肯定希望我生活得更好,我要生活得更好。母亲肯定希望我能够成功,我要避免失败与退却。母亲肯定希望我对社会更有用处,我也更要这么努力。母亲不在了,可母亲的愿望还在,又变成我的愿望。我不仅是在实现自己的愿望,也在替母亲实现她的愿望,她对我的愿望。我不能让母亲白白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母亲在时候,她对我的鼓励与期望带给我力量。母亲不在了,那种力量仍然存在。我不是怕自己对自己失望,我是怕自己让母亲失望。我只能以这种方式尽孝心了,为那个不在了的母亲继续尽孝道。如果说母亲在的时候我只做成了十分之一的孝子,那剩下的十分之九呢,我要在后半生继续做,我要在母亲不在的时候,继续做,直至彻底地成为一个孝子。母亲在的时候,一直为我担心。母亲不在了,我仍然希望她能为我而骄傲。你信不信,我会让母亲为有我这个儿子而骄傲的。当然,我首先为自己有这么一个坚强的母亲而骄傲。
我获“2008中国散文年度金奖”的《母亲》[续]
(2009-01-11
16:24:29)《母亲》[4] ■
洪烛
我获“2008中国散文年度金奖”的《母亲》
(2009-01-03
13:42:38) 《母亲》[3]
母亲,我想你了,你也想我了吧?(2008-12-17
00:23:33)《母亲》[2]
怀念2007年12月17日去世的母亲
(2008-12-16
19:05:47) 《母亲》[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