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藏鹭--千首禅诗品析
白居易(十二首)
赠草堂宗密上人
吾师道与佛相应,念念无为法法能。
口藏宣传十二部,心台照耀百千灯。
尽离文字非中道,长住虚空是小乘。
少有人知菩萨行,世间只是重高僧。
品析:在唐代著名的士大夫中,白居易对佛教是最为投入的了。《五灯会元》中说他是马祖弟子洛阳佛光寺如满禅师的弟子,“久参佛光得心法。”并参叩牛头宗的鸟巢禅师。其实,如果仔细研究白居易的全集,就会发现他是广参博收,不拘一派,而且晚年又归心净土。从这首诗里可以看到,他崇拜圭峰宗密大师的“禅教合一”、“宗通说通”的风范,对马祖洪州禅的认识尚不到位,且有微词。这样颂扬圭峰大师的在后来就不多见了。
“吾师道与佛相应,念念无为法法能。”这里,白居易盛赞圭峰大师之道是与佛相应的,不仅自己处于“念念无为”的空寂禅心中,又不落入死水,对佛教的八万四千法门无不精通。说空能空到底,说有则万法备,这是多么了不起的境界啊!
“口藏宣传十二部,心台照耀百千灯。”圭峰大师之口,如同一部大藏经,可以随时向人们宣传佛教的“三藏十二部”大法。同时,圭峰大师又得到了七祖——荷泽神会禅师的真传,在“教外别传”的禅宗上也是一代祖师,弟子遍天下,如同“心台照耀百千灯”—般。
“尽离文字非中道”;这是对当时日渐兴盛的洪州禅(马祖)、石头禅、和兴盛已久的牛头禅的间接批评,立场与圭峰大师一致。这三家禅法标榜“不立文字”,不少祖师更“呵佛骂祖”,弄得虔诚的白居易,也感到受不了。所以他认为禅宗虽“不立文字”,但也“不离文字”,离开了佛的经教,就非“中道”,极易走入歧途。这也难怪,洪州石头两家的禅法太出人意外了,习惯了近千年常规佛法修习的人,一下子是难以接受的。
“长住虚空是小乘”,这又是对另一类只知坐禅,局守在四禅八定中不问世事的常规禅师的批评。通过这两条,反衬出圭峰大师在这两点上的过人之处。
“少有人知菩萨行,世间只是重高僧。”什么是“菩萨行”呢?世上的人有几个能认识和了解呢?世人看重的只是有没有神通,有没有皇封,或是否活了百多岁这样的“高僧”。高僧是僧人们行菩萨行所表现出来的总体的外观形象,但之所以成为高僧的菩萨行这个“因”,的确是少有人知。众生重果不重因嘛。而圭峰大师呕心沥血,花了毕生的精力致使禅教合一,这样的菩萨行人们看不到,还遭致一些“落入文字”的非议,那简直是无知之至了。
神照禅师同宿
八年三月晦,山梨花满枝。
龙门水西寺,夜与远公期。
晏坐自相对,密语谁得知?
前后际断处,一念不生时。
品析:严格说来,白居易对禅的入处,与其说是得自佛光如满或鸟巢这两位禅师,不如说是得自于洛阳奉先寺的神照禅师。神照禅师是荷泽神会禅师的第四代传人,是圭峰禅师的同门师叔。圭峰大师得以成就,还在于其师伯南印忠在成都时对他说:“你是传教的一流的人物,应宣化于帝都,不必局束于西南一隅。”因此而到洛阳,见到神照禅师。神照禅师见到他后,感到十分惊喜,说:“像你这样菩萨一流的人物,谁能预先认识到了。”在本门前辈的鼓励下,圭峰才去拜华严宗的四祖澄观大师,受到了极高的品评,并以他卓绝的禅修和学识,取得了华严宗、荷泽宗两家五祖的地位。
白居易任河南府尹,住洛阳多年,曾与神照禅师相会。神照禅师在洛阳传法三十年,于唐文宗开成元年(836)圆寂时,白居易亲自为他写了塔铭,对神照禅师的评价极高,当然也不会高到圭峰大师的程度。下面我们来看这首诗。
“八年三月晦,山梨花满枝。”时间是唐文宗大和八年三月,也就是神照禅师圆寂前一年。那一天天阴,但从洛阳城出来,一路的山梨花如朵朵白云,掩映在路上。
“龙门水西寺,夜与远公期。”神照禅师住持的奉先寺,在洛阳的城南,伊水的西侧,龙门石窟的附近。因为有约在先,今夜要与“远公”(对神照禅师的美称)同宿。
“晏坐自相对,密语谁得知。”怎么个“同宿”呢?结果是共同打坐,两个蒲团两个人,没有一言,也没有一语。但其中的“密语”,他们间相互说了些什么,就不是外人所知的了。
“前后际断处,一念不生时”,白居易对于禅修,的确是上了手的。什么是“前后际断处”呢?禅宗强调修行要达到“两边三际断”,两边是“不落有无”,三际是不落于“过去、现在、未来”。简单说来就是前念已断,后念不生这样一种精神状态。“前后际断”就是“一念不生”。这样的禅定对一般人来讲,只要死了心眼,是不难进入的,难的就是心眼不死,老是在闹。
从这里可以看到,白居易的禅修是认真的、投入的。在老和尚面前也是虚心的。能这样对人对己,在修行上当然有成,所以白居易晚年不近酒色,不入是非,一心坐禅念佛,活了七十五岁,真是富贵寿考,身心性命都获大益。
读禅经
须知诸相皆非相,若住无余却有余。
言下忘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
空花岂得兼求果,阳焰如何更觅鱼。
摄动是禅禅是动,不禅不动即如如。
品析:白居易的这一首诗,表达了对禅修的理解,也是他个人修行的成果。真的,在学佛的居士中,达到他这样成就的人并不多,因为白居易不仅对于佛的经教,对于禅修,还有净土,都是孜孜不倦,一以贯之的。加上他绝高的天分和灵气,取得这样的成就也是当然的。
“须知诸相皆非相,若住无余却有余。”首先,白居易对般若中观之学是用了功夫的,并结合禅修实践。“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这是《金刚般若》的精义。不如此,哪怕你认为自己已达到“无余涅槃”了,结果却仍在“有余涅槃”之中。
“言下忘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对于“言下顿悟”,“得意忘言”一类的精神感受也不能躺在上面沾沾自喜,以为得计。若这样,就成了笑话,哪里达到了这样的境地呢!所以还必须“一时了”,对那个“得意”,对那个“顿悟”都要“一时了”,不然,就会成为“梦中说梦”。要知道,未悟是梦,已悟还是梦。这“两重”全都不实,都是“虚”啊!要怎样才“实”而不“虚”呢?没有这本书卖,“万法皆空”’一无实处,其中过来之后,是实是虚,只有过来人才知其中的滋味了。
“空花岂能兼得果,阳焰如何更觅鱼。”“空花”就是“梦幻泡影”,是无“果”可得的,如同在熊熊的烈火中养鱼捕鱼一样显得幼稚可笑。
“摄动是禅禅是动,不禅不动即如如。”禅不是一潭死水,而是“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地处于“摄动”之中,如同光波一样。但这样的境界和认知也必须放下,到“不禅不动”之时,真正达到“如如”了。
山下留别佛光和尚
劳师送我下山行,此别何人识此情。
我已七旬师九十,当知后会在他生。
品析:白居易在其它的诗中曾写道“紫袍朝士白髯翁”,“交游一半在僧中”,他与僧家之缘,可以说是自始至终,乐而不返了。马祖大师的弟子如满禅师住持洛阳佛光寺,从白居易的诗文中看到,他与如满禅师的交往并不如神照、圭峰多,也不是没有交往。这是他到佛光寺朝山归来,如满禅师送他下山时所赠的诗。
“劳师送我下山来,此别何人识此情。”白居易在佛光寺小住后,辞别佛光禅师下山,但佛光禅师坚持要送他。这样的情分一般人是不知道的,而这次相别的含义也是一般人不知道的,为什么呢?
“我已七旬师九十, 当知后会在他生。”这时,白居易已整整七十岁了,并患有“风疾”——脑血管疾病。而如满禅师年岁更长,已经超过九十岁了。九十岁的老人能送白居易下山,体魄之健无须评说。如满禅师的生卒年月无从考证。从这首诗中可以得到基本确定。白居易七十岁那年是唐武宗会昌元年(841), 以如满禅师九十岁论,他的生年当在唐玄宗天宝十年(751)。白居易的禅诗精品不少,因非关白居易的专集,就只好到此为止了。
八渐偈 并序
唐贞元十九年秋八月,有大师曰凝公迁化于东都圣善寺钵塔院。越明年,春二月,有东来客白居易,作八渐偈。偈六句,句四言以赞之。初,居易曾求心要于师,师赐我言焉:曰观、曰觉、曰定、曰慧、曰明、曰通、曰济、曰舍。由是入于耳、贯于心。呜呼!今师之报身则化,师之八言不化。至哉八言,实无生忍,观之八渐门也。故自观至舍,次而赞之,广一言为一偈,谓之“八渐偈”。盖欲以发挥师之心教,且明居易不敢失坠也。既而升于堂,礼于床,跪而唱,泣而去。偈日:
观
以心中眼,观心外相。
从何而有,从何而丧。
观之又观,则辩真妄。
觉
惟真常在,为妄所蒙。
真妄苟辩,觉生其中。
不离妄有,而得真空。
定
真若不灭,妄亦不起。
六根之源,湛若止水。
是为禅定,乃脱生死。
慧
专之以定,定亦有系。
济之以慧,慧则无滞。
如珠在盘,盘定珠慧。
明
定慧相合,合而后明。
照彼万物,物无遁形。
如大圆镜,有应无情。
通
慧至乃明,明则不昧。
明至乃通,通则无碍。
无碍者何?变化自在。
济
通力不常,应念而变。
变相非有,随求而见。
是大慈悲,以一济万。
舍
众苦既济,大悲亦舍。
苦既非真,悲亦是假。
是故众生,实无度者。
品析:从这“八渐偈”中,可以领会到白居易对佛教领会的程度,并身体力行。这八首诗偈,文义明白,无须多说,可结合其序体会。对一般人来讲,若能依之观照,在生活中不失为一方便法门。
裴休(一首)
赞黄檗禅师
自从大士传心印,额有圆珠七尺身。
挂锡十年栖蜀水,浮杯今日渡漳滨。
一千龙象随高步,万里香花结胜因。
拟欲事师为弟子,不知将法付何人?
品析:裴休是中晚唐间著名的佛教居士,一度官居宰相。先于圭峰宗密大师门下,对华严宗和禅宗的造诣都高,圭峰圆 寂后,唐武宗灭佛,再到唐宣宗恢复佛教,他又以黄檗希运大师为师,对禅宗更是入室之士。他为圭峰宗密大师所作的《禅源诸诠集都序》之“叙”,又为黄檗大师记录《传法心要》和《宛陵集》,这对佛教——禅宗的文献整理上更是功不可没。而他与两大师的交谊,更是丛林中的佳话。
裴休与黄檗大师的相交是戏剧性的,黄檗大师生性神 异,当时他连住持都不当了,跑到一个寺里去做杂务。有天裴休到寺里上香时,被主事和尚接待,并观赏壁画。裴休问主事和尚:“上面画的什么呢?”主事说:“是历代高僧的画像。”裴休又问:“像在这里,那高僧现在何处呢?”主事回答不出。裴休又问:“你这里有禅僧吗?”主事就把黄檗叫来。裴休把前面的问题又问了一遍,当他问到:“像在这里,高僧又在何处”时黄檗大声叫了一声:“裴休!”裴休回答说:“我在这儿。”黄檗紧追一句,问:“在何处呢?” 裴休忽有所悟,感到这才真的是“直指人心”,比理论上的探讨实在痛快多了。于是就拜黄檗为师,经常请教。
有一次,他把黄檗大师迎入府衙,把自己写的佛教论文交给黄檗请教。黄檗接过手来,就放在座上,并不开阅,过一会问:“明白吗?”裴休说:“不明白。”黄檗说:“若在这上面明白,都还差不多。若是在纸笔文字上下功夫,哪里还有禅宗呢?”裴休再一次省悟,因而作了上面这首偈子来礼赞黄檗大师。下面我们再来看这首诗。
“自从大士传心印,额有圆珠七尺身。”黄檗大师身长七尺,额头上隆起一块,状若圆珠。这两句的意思是,自从达摩大士西来,传佛心印,六传之后,再经怀让、马祖、百丈,心印如今是在黄檗大师手中。
“挂锡十年栖蜀水,浮杯今日渡漳滨。”黄檗大师游历既广,从福建到江西、湖南、广西、浙江。因此诗以为还到过四川。其实这个“蜀水”并非四川,而是江西高安的锦江(不是成都的锦江)。黄檗希运大师的这个“黄檗”本于福建黄檗山,后来住锡江西筠州十年,仍以老家山名命名,所以江西也有黄檗山,而且成了“正宗”。在广西宜州时,与裴休相遇,裴休为之建庙,也以黄檗命名。蜀水锦江就在江西筠州境内。所以是“挂锡十年栖蜀水”。裴度出镇洪州(南昌)迎黄檗大师住开元寺,这首诗就是在洪州开元寺所作。漳江即赣江,黄檗大师从高安乘船,出蜀水、渡赣江,故曰“浮杯今日渡漳滨”。
“一千龙象随高步,万里花香结胜因。”希运大师在黄檗山开法,弟子千余,其如临济义玄、睦州陈尊宿等高弟不少。佛教内称弘法的人才如龙如象,简称为“法门龙象”。这些弟子们跟随黄檗大师,真是“步步高”啊!黄檗大师辗转万里传法,处处受香花供养,处处建有法幢、结有法缘,真的是“万里香花结胜因”了。
“拟欲事师为弟子,不知将法付何人?”裴休受到黄檗大师的启迪,明白了“法本法无法”、“无法可传,无法可得”的道理,实际上已经“得法”了。现在拟为拜黄檗大师为师,以弟子之礼事之,但大师的法,又将付何人呢?——无人可授啊!所以后来临玄大师大悟时说:“原来黄檗佛法无多子”——没有什么佛法嘛!
禅宗真是神奇,人们追求的无上佛法的心印,结果是一无所有。而对这样的法,众多的追求者会感到失望吗?
张乔(二首)
闻仰山禅师往曹溪因赠
曹溪松下路,猿鸟重相亲。
四海求玄理,千峰绕定身。
异花天上坠,灵草雪中春。
自惜经行处,焚香礼旧真。
品析:张乔,唐末人,唐僖宗咸通年间进士,黄巢起兵后隐于九华山。对于历代高僧,人们对其了解真是大少了,因为当时留下的传记,只不过百语千言,如仰山禅师,不读这首诗,还不知道他曾去过韶州礼拜曹溪六祖大师。
“曹溪松下路,猿鸟重相亲。”从这首诗里可以看到,中唐后百余年间,六祖之道大行于天下,谈禅者无不以六祖为指归。冷落已久的六祖曹溪的“松下路”,猿鸟们又有人与之“相亲”了。如同文革时期的峨眉山、冷冷清清,猴子们都不见踪影。后来改革开放,恢复了寺庙,有了僧人,游人也就多了,猴子繁衍到许多群,天天在山路上与人“相亲”。
“四海求玄理,千峰绕定身。”这不是指仰山禅师云游四海去求“玄理”,而是指四海之人都到仰山寻求“玄理”。当时仰山禅风之盛,独秀天下。“如如不动,动亦如如”,禅行早已如此,虽是仰山禅师千里礼祖,但其“定身”不动,反而是千山“围绕”着他。
“异花天上坠,灵草雪中春。”这里赞叹仰山禅师的功行,感得天女散花,猿送灵芝,有种种祥瑞之气。
“自惜经行处,焚香礼旧真。”到了曹溪祖庭,对六祖大师当年足迹所到之处都十分惜爱,可以说是一步一叩首,一拜一柱香。六祖大师是保存了肉身的,至今犹供在曹溪受人香火,仰山离六祖之时,不到一百五十年,曹溪规模当无变化。仰山为六祖嫡派弟子,心心相印,可惜这一段因缘,仰山禅师竟无文字留传。
赠仰大师
仰山因久住,天下仰山名。
井邑身虽到,林泉性本清。
野云居处尽,江月定中明。
仿佛曾相识,今来隔几生?
品析:在禅宗五家中,沩仰宗留下的文献最少。所以就这两首诗,也显得分外珍贵。刘长卿曾有两首题悼“灵祐”和尚的诗,但刘长卿是盛唐开元时人,而沩山灵祐禅师是中唐以后的人,刘长卿不可能活到一百四五十岁。这位“灵祐”和尚当然不会是沩山禅师。不过,张乔这两首赠仰山的,则绝对错不了。
“仰山因久住,天下仰山名”,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仰山慧寂禅师因长住仰山,也就使仰山闻名天下了。
“井邑身虽到,林泉性本清”,仰山性情活泼不拘,对于红尘井邑,并不回避。虽然不时一顾红尘,并无害其清净的“林泉”本性。
“野云居处尽,江月定中明”,仰山禅师的“清净行”,不仅尘氛不到,连野云也为之远避。仰山禅师禅心寂照之处,有如江上之月,上下交相辉映。
“仿佛曾相识,今来隔几生”。这是说他自己与仰山之缘非仅今世。一见面就有似曾相识之感,以前“几世”中当有亲近之缘。当是灵山会上,同为佛弟子吧!
这位张乔,僧缘极广,隐居九华山后,更是过着僧侣般的生活。虽非僧人,胜似僧人。其诗多山林禅悦之气,读之亦使人生山林之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