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华按: 此文是在不久前我的一篇同题博文基础上修改、补充完成的。发表在本月出版的《新闻与写作》专栏中。我补充的内容强调了价值性——即人们的愿望——对于人类跨文化传播可能性的重要意义。这个观念,是我多年前从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波恩的一篇散文《还有什么可以希望的呢》中获得的。最近读日本管理学家大前研一的《专业主义》,发现其中谈到的“自我实现的预言”,也包含了这个观念。
美国察普曼大学的华人学者贾文山教授,前不久来我们学院做了一次跨文化传播的系列讲座。其中一讲,介绍了“面子协商理论”(face Negotiation Theory)。当代完成这个理论的学者汀-图梅(Ting-Toomy),出生于中西文化交汇的香港、在美国上学和从事研究,有着幸福的跨国婚姻的。[①]而这个理论的文化源头——“面子”,则来自19世纪末叶美国一位来华传教士对中国人的敏锐观察。
贾教授在最后的讨论环节提出了一个问题:中国文化的哪些方面可作为具有普世性传播理论的资源?
这个问题勾起了我长期以来的一种感触,那就是:每当我与外国人接触、交流(其实很少,也不深入),或者我看到中国人与外国人成功地实现了有效交流的时候,我的心中总是浮现出一句最初源自《论语》,后来被编入《三字经》的话:“性相近,习相远”。这算不算中国文化中具有普世性的传播理论资源呢?
“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在《论语•阳货》篇中,就这么孤零零地搁着的一句话,没有上下文。后人一般是从教育、教化的语境对它的解释。而在《三字经》中,“性相近,习相远”紧接着开头的两句“人之初,性本善”,则纳入了对人性的全称判断。但是,我觉得,以孔子对人性的透彻认识和他宽容的文化观来看,它是指向“跨文化传播”的。比如,《论语·子罕》中就曾记载有孔子有“欲居九夷”的想法。
“性相近”,指的正是人类的共同属性——北京人,外地人,中国人,外国人,人都是差不多的。而“习相远”,则指的是文化差异:语言、社会习俗、文化心理,以及美感、价值观、意识形态,等等。其中“性相近”是基本的条件,它是人类得以相互交流、理解的基础;而“习相远”,则往往构成人类交流理解的障碍。正是因为“性相近”,所以,人类无论有什么文化的、语言的、种族的隔膜,在本质上是可以相互交流并相互理解的。就如,“面子”,本来是反映中国人际交往的特殊概念。但是,从中提炼出来的“理论”之所以能够为西方人接受,作为他们解释人际交往的理论模型,这本身就说明——“性相近也”。
在我这个跨文化传播学术的外行看来,人类跨文化传播的可能性,取决于人类的“性”和“习”这两个因素到底谁的影响力更大。其中“性”,虽然看起来是一种稳定的东西,但却可能是超验的,难以实证,容易越说越虚,就如“性本善”和“性本恶”一样从古到今莫衷一是。但“习”——人类不同的文化、语言、习俗和观点,却是历史的、动态的,也是变化之中的。人类各个民族在在相互隔绝的历史中形成并且沿袭的差异性,正在人类文化相互交流的当代历史中得以改变。这是可以实证的。从另外一个角度看,人类充分交流、理解的可能性问题,既是一个事实问题——可以通过科学研究来证明或证否;也是一个价值问题——即意愿和信念问题:我们是否愿意实现这样的目标?是否相信这样的目标可以实现?这一点直接影响文化交流的信心和效果。
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国内的文化思考,曾经给我这样一种认识:文化和文化的差异是很坚硬、很沉重的。就如著名学者朱勤所说的“文化既然被说成无所不大,无所不能,张嘴就能呼吸,那就是第二个大气层了。大气层怎么能改造呢?”[②]——这不免令人对跨文化的交流失去信心,但是,贾文山老师的跨文化传播观则似乎更为轻松、有信心。就以他介绍的四种跨文化传播视角(perspectives)来说,其中,建构主义(Constructivist perspective)的理论,看起来是他很喜欢的。这也是我喜欢的。因为这个理论不承认有不变的文化本质。它突出的是传播,而不是文化。而“传播”的功能,就在于改变“文化”。“传播”是一种创新变革的力量。而且,我觉得它使人对异于自己的文化更为宽容。
如果考虑到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国内的文化思考给我们这一代人内心印上的“文化决定论”的沉重印记,那么,这种“建构主义”的文化观,之所以带给我一种解放感和轻松感,就不难理解了。但是,我也怀疑它低估了一个国家的民族文化对于一个人的影响力。这是一个事实问题。尽管如此,我喜欢这种理论。这是我的一种价值态度。
概言之,人类不同的文化,或者说人类中的所有不同,从消极的方面看,只是人们各自独立的历史生活的遗存;而从积极的方面看,它们就是人类的丰富性本身。
因此,我觉得,“性相近,习相远”,作为一种对人类的普遍认识,作为一种对人类不同文化之间有效交流的信心,它可以作为具有普世性传播理论的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