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劫”:谁的喉舌or谁的天敌?


    有一个关键词叫“记者是谁的喉舌”,源自于一年多以前,河南省郑州市规划局副局长逯军先生质问记者“你是准备替党说话,还是准备替老百姓说话”,以及因为这一句话引发的一场讨论。事情也过去有一阵子了,但这个因为个案建立的关键词却几乎从未被冷落过,总有事关舆论监督的诸多事宜被归纳到这里。

   这几天,这个关键词又异常热络起来。

727日,一则有关“经济观察报记者因报道上市公司关联交易内幕遭全国通缉”的微博消息引爆网络。发帖者称,《经济观察报》记者仇子明因为报道了上市公司凯恩公司关联交易内幕,遭到凯恩公司所在地浙江丽水遂昌县公安局网上通缉。

728,原南京塑料四厂爆炸声震全国,当地电视台城市频道正在进行的现场直播连线却被某位官员模样的人粗暴地打断:你是哪里的?哪个让你直播的?把电话给我!……官员阻拦记者采访的画面就这样被原汁原味地直播了出去,举世哗然。人肉搜索“官员是谁”的网络接力还在进行,“哪个让你直播的”在最短的时间内伴着视频片断成为最新的网络流行语。

729伪装报料的歹徒诱出《华夏时报》驻深圳女记者陈小瑛,施以重殴,报社发表声明谴责这一卑劣的预谋报复行径,箭头直指陈曾曝光的深国商公司。730自称是霸王公司的打手围攻《每日经济新闻》上海站,围攻报馆,大打出手。

还有,还有,江西景德镇市邮政局组织员工公费旅游,被《江西日报》曝光后,邮局居然恼羞成怒,“封杀”省委机关报,给订户送报纸时竟然抽去了刊发曝光报道的版面;

中共黑龙江省委机关报《黑龙江日报》批评该省穆棱市农民耕地被强占挖土取砂,当地国土资局负责人也高调反驳说:“不要相信小报的报道,不准确”;

新疆广汇物业去年4月面对《新疆都市消费晨报》的批评报道,竟然以该报“不能正确反映党的路线、政策”作为冠冕堂皇的理由,阻止报纸进入其管理服务的73个居民小区和办公楼。

我们不知道这样对待新闻记者、对待舆论监督的恶劣纪录是否还会被继续,想来是难免的。有网友直言,此事“暴露的不单是邮政局的无知无畏,还有舆论监督在我们这个时代的脆弱”。7月,甚至被南方都市报的社论直接称为“记者劫”:保障新闻记者的合法权益,不仅仅关系到媒体的报道是否可以顺利进行,也不仅仅只是影响社会公众对公共事件的知情程度。更为重要的是,新闻记者,同时也是一个个普通的公民。他们所遭遇的,将会是身处这个社会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随时面临的现实权利窘境:包括在缺乏法律依据下的“被通缉”,包括面对傲慢权力时的“被呵斥”……

关于“媒体是党的喉舌”这样的说法,有很长一段时间曾经是谁都不敢质疑的真理,但关于新闻媒体的真正天职,也正是在这样的时期被荒废殆尽。近些年来,关于媒体职责的讨论开始重新被拾起。有时候想,看来是真的,常识真的是需要不断反复被重复和启蒙的。起码,在我们这样一个国度,暂时也只能这样。一旦有人想要试图再次铭记一些原本谁都应该知道的常识,都被看作是颇具风骨的大作为。何等尴尬,又是何等让人恐慌。

苗蛮子先生在给本站的赐稿中一针见血地谈到,舆论恐惧原来是被权力放大与西方人接受了太多的“坏消息”相反,太多的空洞无物甚至令人作恶的“好消息”则成为中国民众挥之不去的记忆,而且现在仍在受着这份煎熬,只不过程度有所缓减而已。尽管接受过多的坏消息,可能会产生舆论恐惧,兴许有时候做个“不明真相的群众”会高蹈些,但自我封闭作麻木状又何尝不是一种痛苦?与其麻木的痛苦,不如醒着的痛苦。经由坏消息而体验自己在这个社会处于何种地位以及会有怎样尴尬的命运,这正是民众接受坏消息所应有的积极意义

在权力肆虐,从来不曾被限制过的当下,舆论的恐惧是常态,而一旦有人突发奇想要善待媒体时,往往会让人有些受宠若惊。尽管这样的“善待” 有太多居高临下的意思在其中。这样的善待是需要警惕的。五岳散人先生认为,媒体原本就是不需要善待行业媒体这个行业最不想要的就是善待。我们知道在一个正常的社会里,媒体最重要的职责就是揭示事情的真相,好的真相不用揭示,能干的活儿基本都是揭黑打假、面对种种不可一世的掌握权力者。于此过程当中,媒体人与媒体面对的风险与不友好是由其职业所天然决定的,善待记者倒是会让一个老记者隐隐不安:这里面有事儿?

媒体不仅不需要来自权力的所谓“善待”,而且媒体监督的无效和无力,在现实中大多也是要归罪于权力本身的。展老师认为,中国的舆论监督做得远远不够一个原因是当地的行政干预过多,使得本地舆论监督无所作为,另外舆论监督目前还缺乏制性的保障。而谈到制度保障,其中最重要,也是最根本的,还是要寄希望于健全的法制保障——包括数十年都呼之不出的新闻立法。我们需要在法律层面关心记者和公民的监督权

当然,我们也完全有理由发问当公权公然染指报复记者,纵有新闻法又能若何?因为记者首先是公民,歹徒已经构成了对公民人身权利和记者职务权利的双重侵犯,即便没有《新闻法》,《治安管理处罚法》《刑法》等法律已足以惩戒;而对公权染指报复记者则不一样。对光天化日之下明火执仗对记者大打出手者,即便无有《新闻法》也不难对违法犯罪嫌疑人绳之以法:一者,在少数地方“老子就是法”的主政官员眼中,司法警力不过是其治下的“保镖”“家丁”“打手”,法顶个屁用!再者,法一旦沦为无法无天执法者手中玩弄的魔方,变通执法循私弄法贪赃枉法便会把《新闻法》架空。在“依法追究”的名义下,非但正义难以申张违法得不到追究,甚至还有可能纵容报复记者的嚣张气焰和作恶惯性。这就是令人沮丧的现实!

对于南京大爆炸衍生出来的“禁播门”,本站热心作者高人先生自有高见徐副主任的“逼问”,堪比湖北省长的“夺笔”,二者可谓异曲同工殊途同归——无论是邓玉娇案,还是南京爆炸事故,都是让“领导很生气,后果很严重”的闹心事情,非但难辞其“管理不善”之咎,还会影响仕途,可记者偏偏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当然要被“夺笔”和被“逼问”了。究竟是哪个不让我们直播?真的只是某一个干部条件反射般的个人作为吗?显然这样的说法连官员自己也不信。无疑这是一个长期存在的傲慢与偏见,是一个体制的僵化应对。至于具体到个案里,无论是语出惊人的逯局长,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上演夺笔大戏的省部大员,再上这次被直播出来的“禁播门”当事人,可能都有自己无法与外人道的苦衷吧。

但无论如何,“不作恶”应该是一个底线准则,这是无论如何不应该被忽略的。我们无法改变,是的,无法改变。但是,在无法改变的强大现实面前,有的人选择战斗,有的人选择沉默,但又是谁选择了助纣为虐呢?那些选择了做恶的人,再怎么违心,都没有办法完全为自己的作为开脱。

1950419,新中国宣布成立不到200天,中共中央即发出了新闻宣传方面的一个重要文件,这就是《关于在报纸刊物上展开批评和自我批评的决定》。这是当代中国新闻史上,以中共中央的名义公开发出的第一个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个关于新闻舆论监督(批评报道)的专门文件。有必要重温这个历史性文件。从中汲取力量,或者起码看看前人的气魄——尽管这样的气魄已经是有些不那么大了。

因为我们并不是一直都这样的,我们并不是没有过曾经报业辉煌的往昔。储安平,一位被后人推崇备至的媒体人,在半个多世纪之前所遭遇的环境,其实比现在还要恶劣。他在总结传媒志趣可堪与后人共勉:我们创办刊物,献身言论,其目的无非想对国家有所贡献。国家是一个有机体,其组织既极繁杂,其活动尤极错综,全赖所有份了,献策献力,各在岗位,有所建树;分而言之,各尽一已之献,合而言之,充实国家之命。政府虽是治理国家事务的一个最重要的机关,但是政府并不就是国家;政府官吏,受民之托,出面掌政,但是政府官吏并非国家祸福最后方宰之人。我们不仅认为执政人物,假如他们政策错误或不尽职责,可以令之去职,同时,对于过问国事,我们坚决认为,这既是我们的权利,亦复为我们的义务。这些常识的诉说,穿越半个世纪时间的坎坷,到现在居然依旧不过时,这真是令人哭笑不得的窘况。看储安平当年批评政府,看的现在的我们的胆战心惊,很难想象当时的人们是怎样的一种“免于恐惧”的生存空间?还是过去的人们,比我们更要不畏惧恐惧不成?

在这混乱的大时代,中国需要的就是无畏的言论,就是有决心的肯为言论而牺牲生命的人物!假如我们只能说些含含糊糊没有份量的话,那老实说,今日中国言论界,担当这一部分工作的人已经很多,用不着我们再来献身言论,从事于争取中国的自由、民主、和平的言论工作。我们的编辑方针素来是主动的,我们的目的乃在改变环境,而非欲为环境所改变,尽管本刊已遭遇到政治危机,但我们既不因此事而增加我们在感情上对政府的不满,也不因此事而减少了我们在理智上对政府的批评。假如有人想扇我们,我们不会被人扇得冲前一步,假如有人想吓我们,我们也不会被吓得后退一步。我们有我们的立场,我们有我们的尺度,无论我们所处的局势如何混乱震荡,我们必能撑住我们的舵,不使其在犹豫或张皇中失去方向”。这是半个世纪之前,一个报人的话。

有人说,新闻界应当给予社会更多的勇气,但是又是谁应该给前行的新闻界一些足够支撑下去的勇气呢?需要的,太需要了!让他们知道,在让人沮丧的坏消息频繁传来的时刻,所有信奉进步、美好与光明之物的人们,都会跟他们站在一起。而且在此期间让我们彼此发现,原来我们每个人都并不孤单,我们都信奉着同样的光明与美好

公权力是否真的学会了尊重媒体及其所代表的合法、正当的公民知情权益,显然不是四平八稳的记者招待会可以完全反馈出来的。突发的场合、逼真到有些残酷的现场呵斥,不能不说是窥察权力谦卑程度的一个绝好机会。这样的场景很残酷,但这样的现实足够逼真。这就是我们生存的世界,一个被质问到底打算“替谁说话”的世界,一个被呵斥无法继续直播的世界,一个被暴力夺笔、强制消声的世界,但同样也是一个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说话的世界,一个足以让前行的人依稀察觉“吾道不孤”的世界。在这样的时代和这样的世界,我们需要的不仅是一个新闻界共同体,报界以笔墨书写道义,但报社所仰仗的更是是良心和读者。新闻记者不可能凭书生之力消弭野心勃勃的暴行。不可驯服的暴力不由新闻界掌控,只有共同体应同样的威胁结成同仁的韧性。记者与暴力仍处于相持阶段,建设共同体是一件长期的事业。这个共同体,更是一个健康成长的公民的共同体!向共同体取暖,才能同道不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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