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乡村伶人的爱情


小刘

二十多年前,她三十多岁,我十多岁,大人都喊她“小刘”,我也喊她“小刘”——当然是在背地里;二十多年后,她有六十了吗?大家还是喊她“小刘”,我也还是喊她小刘——仍然是在背地里,我不记得我当面怎么称呼她的。于是,“小刘”,这个看似没有什么气味和色彩的称呼,在我心中,有了一种清洁的邪劲,一种妖娆的坚硬,一个女人以她的一生所赋予的特别意味,这个“小刘”,与我们在别处见到的“小刘”是不同的。

 

二十多年后,我回到马圩子,我姥姥的侄女出嫁,勒令她号令得动的所有“体面人”来参加婚礼,为她最疼爱的侄女送行。无疑,身在省城的我,在我姥姥眼中是特别体面的一位,当我和我妈坐在舅老爷娘家的堂屋里时,我姥姥摆着手跟人说:“看看,这省里的市里的都来了……”

 

小刘也来随礼,按照我们这里的说法,叫做“添箱”,大约过去的女孩子,嫁妆主要是些箱笼碗碟之类,亲戚朋友在出嫁前夕送来礼钱,相当于又添了只箱子吧。

 

那天添箱的人很多,亲戚,邻居,同村的,外乡的,男的,女的。外乡的且不说,只说同村的,男的通常会慢慢地坐下来,抽上一根舅老爷递过来的烟,说些闲话,因我在场,少不得问我些诸如“在哪里工作,月收入多少”之类的话题,女人则多是急匆匆的,身上还系着围裙,手洗得通红,关节粗大,刚从劳作中拔出来,还没有擦干净的样子。她们常常只站一会儿,口气急急地说些喜庆的话,便念叨着“猪还没喂”“碗还没洗”之类,一只脚已迈过了门槛。

 

只有小刘是不同的,首先她到来的脚步,像个男人那么从容,是有一步没一步地矜持地踱进来的,其次,她像个男人那样坐下了,第三,她不但坐下,还抽起了烟,最后,她问我的那些话,也跟那些乡下男人如出一辙。

 

她真的很像个男人,甚至于比一般的男人还要骄傲,说话时,脸上有一种夷然的神情,似乎世上的一切事物,皆不在她眼中。但与这夷然相辅相成的,又有一种失落,该怎么形容呢?用我们很文学化的语言,姑且叫做“怀才不遇”吧,是的,“怀才不遇”,这四个字幻成深深浅浅的纹路,印在她的脸上,是那么的深刻。

 

这是寻常乡下女人脸上没有的内容,我所知道的她们,总是谦卑的、羞缩的,就算有些人伶牙俐齿,八面玲珑,但末了总要笑一笑,往回收一下的表情,说到底,还是柔性的。只有小刘,她脸上有股男人似的硬劲儿,不示弱,不怕冒犯,不在乎人家是不是搭理她,她就那么傲慢地把自我摆在脸上,反正,她也这么过了一辈子了,也这么过过来了。

 

她原本就是跟一般乡下女人不一样的,她们是农妇,她是一个戏子。自我这东西,对一个农妇本属多余,对于一个戏子则是必须的,像她们脸上搽的胭脂,额上亮闪闪的贴片。但问题是,小刘并不是一个完整的戏子,任她再不甘,她还有一半的身份是农妇。她不是职业艺人,只是年节下才跟人搭一个草台班子,挣上仨瓜俩枣,聊补生计。

 

1987年的春天,我来到马圩子,先坐汽车到县城,再坐一种俗称为“小蹦蹦”的机动三轮到镇上,然后,就只能步行了。我和大舅姥爷家的小姨,走在印着深深车辙的土路上,左边是庄稼,右边还是庄稼,偶尔有人在庄稼地里直了直腰,也像是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一样,是一种比较特别点的庄稼。

 

我来到马圩子的第一天,认识了村里的女孩子们,白天她们带我去割草,黄昏时各自回家,把各自的杂事忙完再出来,聚在一起,在月光下唱歌与游戏。我们通常会约在小兰子家见面,原因有几方面,第一,小兰子比我们都略大些,身材高大,性格泼辣,长得也不错,眼睛圆溜溜的,黑里俏的那种,是村子里的孩子头;第二,小兰子家对门,就是我们活动的地点,村里的“饭场”;第三,小兰子家里常有些特别的,对女孩子有吸引力的东西,全村的女孩子都心照不宣地,对她家充满好奇与向往。

 

那些东西是什么呢?让我先说说那些事吧。有一晚,我们去她家,原是陪着她烧锅的,趴在她家锅台上,看着她一束一束地朝锅洞里续柴火。黑暗的灶间,一盏煤油灯摇着颤巍巍的火焰,锅洞里的火光映出来,将所有女孩子的脸都烤得红艳艳的,眼睛明亮,嘴唇鲜明,莫名的,大家都有点兴奋,说笑的声音也提高了。

 

当一锅稀饭咕嘟咕嘟地掀动锅盖的时候,小兰子丢下烧火棍,说,走,我带你们看个东西去。

 

大家都跟在她后面,刻意地压低了声音,越发要使这件事变得神秘,小兰子也像电影里的人那样,蹑手蹑脚地从一个箱子里抱出一个包裹,打开来,娇红艳绿烂金散了一床,居然,是一堆戏服。

 

我们嬉笑地望着,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小兰子满不在乎地扯上一件,披在身上。她那张黑里俏的脸,马上变得诡异了起来,仿佛,是谁一推,把她推远了,推到我们看得见摸不着的地方,至少我的心里,暗暗地害怕起来。而其他的女孩子也只是笑,在我听来,那声音也是不自然的,有点抓不住的意思。好在这时,院子里传来小兰子她爸放铁锹铲子的声音。小兰子慌着将那衣服扯下来,照旧包在包裹里,胡乱放入箱子。

 

又有一次,仍是在傍晚,小兰子告诉我们,她妈刚刚买了一袋雪花膏,她抹了一点,好白呢。我们又都跟在她后面,来到她家厢房,她摸出一袋雪花膏,给我们每个人的手心挤了一点,我们揉开,涂在脸上,借了煤油灯的光,在镜子里一照,里面浮出的面孔,果然比平日里精致齐整了许多。我们就顶着那张脸鱼贯而出,照旧在饭场上唱歌、游戏,心中有很魔幻的喜悦,觉得自己与寻常不同了,这时光也与寻常不同了。

 

因了这种种,小兰子成了一个特别的女孩,她是有色彩的,有气味的,有魔力的,她那貌似和村里人一样、甚至更为寒酸的家,因了那些含而不露的物事,变成了我们心中的神奇之地。

 

而这一切,都拜她妈所赐,先得有她妈,才有小兰子的魔法世界。

 

前面忘了说,小兰子还有个妹妹叫小玲子,也是个人精儿,个子没有她姐姐高,但苗条灵巧,细眉细眼的,小小年纪,就有了如今被称作“女人味儿”的那股劲儿。她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对她姐姐都不太买账,时不时的,显示出想要“篡权”的意图来。有次,她悄悄地跟我说,小兰子不是她妈生的,她跟小燕一个娘。

 

小燕也是这村里的,也跟我们一道玩,比我们小点,性格偏弱,平常只是笑笑,我看不出她跟小兰子还能有血缘关系。回家我跟我姥姥讲述我的疑惑,我姥姥笑了,说:“小玲子这是瞎说了。谁不知道,小刘怀上了小兰子,挺着大肚子跟白友安到处跑,听讲都跑到新疆了。也是作孽啊,把人家坑成那样,自己也遭天大的罪。”

 

我听我姥姥这一篇账,又是“新疆”,又是“到处跑”,很有戏的样子,就追问下去。当时我虽是十二岁弱龄,但自小常说大人话,我姥姥对我的八卦精神,倒也不觉得奇怪,就告诉我,小兰子她爹白友安原是有老婆的,就是小燕她妈。那年年下,村里照例请戏,从北乡里请来的戏班子,都说有个旦角嗓子好,功夫好。那时兰友安也才三十来岁,是大队的民兵营长,跟戏班子打交道原多些,看他白天黑夜台上台下跑,都没太注意。

 

年初七,戏散了,戏台子拆了,戏班子撤了,大晌午的,忽见白友安她妈慌慌地,满世界找儿子。说白友安就不见了,以为在大队,到队部看,没人,以为在地里,跑地里寻,也没找见,这一家一家的找过来了,都没看到。

 

大家就都有些疑心,却也不敢说,问白友安他妈估计他还可能朝哪里,白友安她妈一撇嘴,坐地上哭起来了,说:“还能去哪儿呀?八成跟那个唱戏的狐狸精跑了吧。”

 

这个消息成了年戏之后,村里人最大的消遣,女人们走家串户,争相传递,说一回,笑一回,叹一回,骂一回。在追忆中将那个戏子的举手投足细细品味,恶毒的批判中,未尝没有些许艳羡。连白友安他妈,哭了两天之后,渐渐也说“想开了”,说这是她儿子命里该的,言下倒像有些骄傲,骄傲她的儿子,能成为一桩乡村情事的主角。

 

是的,生活太艰辛,生命太贫乏,在极度匮乏的所在,爱情,就像冰天雪地的一束火焰,照亮并温暖生命的唯一可能。而它又是那么稀缺,在 马圩子这样一个紧靠淮河的、中原地带的穷乡僻壤,更是不作兴说爱情这件事的,这里通行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家、下定、迎娶,都是家境与相貌的对比与掂量,在这种情况下,爱情只在非常态中呈现,马圩子人则通过对白友安事件的谈论,获得一次接近爱情的机会。

 

铺天盖地的声响中,白友安的老婆是安静的,从头到尾她她闭门不出,其实她一开始就有数的,男人魂不在自己身上了,女人哪能不知道呢?换成糙点的老娘们,可能早就叫嚷起来了,跑到戏台上把那小妖精的头发扯上几缕都有可能,但白友安的老婆,是个有成色的人,惟其太有成色,太自尊,才不知道如何是好。

 

很多年后,她跟村里相好的女人说,年下几天,白友安都是天快亮了才回来,也没什么话,睡觉,抽烟,快晌午了起来喝碗稀饭,头一低,又出去了。她一声不响地给小孩喂饭,上吊的心都有。又舍不下两个小孩。只指望戏班子走了就好了,却也隐隐感到,戏班子走了也不算完,也许,到那时,她这辈子就算完了。她硬着头皮捱时辰,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捱过来,初六夜里,白友安没回来,初七早晨,也没见人影,她心里先是咣当一声,像是被石磙砸了个洞,接着,心里倒安生下来,知道这人,是再也回不来了。

 

白友安老婆是个省事的,那个戏子,就是我们现在所知道的小刘,她老公可没那么好说话,先是带着家门里的兄弟,跑到白友安家抄了一回家,声称一旦抓到他,就砸断他的狗腿。他信心十足地声称,那对狗男女很快就会回来了,因为,这不是小刘第一次跟人“跑”了。

 

这倒也在大家意料之内,大家都跟白友安家里人一起,等待这个故事的结尾。自然,这结尾没意思了点,小刘到时肯定看不到了,白友安是男人,回来了也就回来了,翻腾不出什么花来,我姥姥说了,女人丢了丑,……(大概是应碎尸万段之类,具体我忘了),男人丢了丑,抹掉帽子照管走。男人没有坠落感,无需救赎的过程,就算有点不好意思,一个小动作间也就拂掉了。

 

这还是从堂皇的乡间伦理来论,就马圩子男人的内心,也许还都希望出一次这样的丑,拐一个女人随他们远走高飞,这是占便宜,说明他们有魅力,另外,他们也太寂寞了,日复一日地看栖于埘,羊牛下来,时光一天天淡去,若是能有个女人背影像暗纹似的压在上面,是否,这样的一生,也就不会漫长得那么枯燥?而且,从根本上说,他们自己,须发无伤。

 

因此,乡间的私奔故事,大多都是始于激情燃烧,终于见好就收,无趣得紧,但就是这无趣,也突兀于波澜不惊的日常之上,所以,大家有隐隐的期待,也就可以理解。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白友安家里始终没有传出消息。白友安他妈抱怨了几回,就懒得说了,白友安的老婆,更是平静得吓人,有心思各异的人靠近她,做关心状,她扬起一双眍进去的眼睛看看人家,微微地一笑,吓得人家把准备好了的一堆话,和着吐沫全咽下去了。久而久之,村里人也就失去了兴趣,彼此遇见了,都疑疑惑惑的,怀疑白友安和小刘别是走路上被人害了,不然咋啥声都没有了呢。

 

连这议论也显得乏味的时候,白友安带着小刘回来了,平地一声雷似的,大人还没怎么样,小孩子全哄到他们家院子里去了——每个无知的小孩子背后,都藏着一个大人的好奇。消息依次传出来,先是小刘的肚子很大了,这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其次小刘住进了白家的厢房,这倒也罢了,她也只能住在这里,婆家不用说,娘家可能也回不去了,她大着个肚子,白友安他妈也不敢履行从前的誓言,把这个“野女人”用铁锨铲出去;这些消息都是铺垫,是暴雨骤雨来临之前的必要条件,大家调集了全部的兴致,且看白友安的两个女人,接下来怎么对决。

 

结果很震撼,一种很安静的震撼,白友安的老婆没吵也没闹,收拾了一个不大的包裹,带着两个孩子,住到孩子她大姑家去了,按照马圩子人的说法,主动给那“野女人”腾了地方。

 

马圩子的女人,都有一心的话要对白友安的老婆说,可是白友安老婆就是有那么一种本事,只是看看你,就能让你所有的话,从哪儿出来的,还咽回到哪里去。马圩子的女人只好不甘心的,意犹未尽地保持着一个观望者的姿态,好在,这事儿并不像完了的样子。

 

果然,白友安跟小刘怎么过起日子的按下不表,小刘的丈夫怎么来闹的也按下不表,他们那些人,就像现如今的明星似的,活该出新闻的,出什么样的新闻都不让人觉得奇怪。让人大跌眼镜的,永远是白友安老婆——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称她为白友安的前妻了?乡下人没有离婚领证这些事儿,但小刘都已经在白家安家立户了,她也算前妻了吧。这个从来都细声慢语的女人,不声不响地干了一件事,全像扔个响炮似的,把全村都镇住了。

 

一个月后,白友安的前妻搬进了光棍赵振轩家里,跟他过起了日子。

 

受某些文学作品误导,一说起光棍这个词,很容易让人以为是些下三烂的人物,黑更半夜地敲敲寡妇的门,或是偷看一下小丫头上茅厕,属于偷鸡摸狗之辈。事实上,以我有限的乡村生活经验,知道事实绝非如此,至少在那个时代里,高龄剩男里常有精英。

 

比如我小舅姥爷吧,人生得高大体面,庄稼活样样来得,脑子也算灵光的,八十年代初就骑着个破自行车,走街串户地贩卖布匹针线之类,在村里也是有面子的人。他所以沦为一个老光棍,盖因出身不好,尽管他打小也是三天两头地打饥荒过来的,却因“祖上曾阔过”,背上一个“破落地主”的黑锅。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破落地主”出身的,都找不到老婆,有的人眼皮子活络,又懂得殷勤,闻听有逃荒要饭的女人,或者新死了丈夫的寡妇,又或者哪里有哑巴斜眼的姑娘,便忙不迭地闻风而去,好赖混到个女人,生下个一男半女再说。我小舅姥爷的问题是太傲,他年轻时在人家家里扛活,那对老夫妻跟他商议,想要他做上门女婿,那家就一个独生女儿,据说长得还不错,他居然视为奇耻大辱,拂袖而去,从那之后,再不曾听说他有任何娶妻的机会。

 

这个赵振轩,比我舅姥爷更傲,整天黑着个脸,沉默寡言,不过他一开口,其他人都会停下来听他说,大有言必有中之意。他有骄傲的资本,我小舅姥爷不过出身个土地主,他爹是国民党军官,至于其职务,村里人说法不一,比较夸张的说法,是个司令,这话荒谬得不值一驳,但就算拣最小的说,也是个团长。

 

1949年赵团长随大潮流去了台湾,丢下赵振轩他们孤儿寡母,没少遭罪,但马圩子毕竟是天高皇帝远的所在,且对于这种“没落贵族”多少有点敬意与惧惮,因此,赵振轩的尊严,没有受到彻底地摧毁。

 

除了出身“优越”,他的天资也远胜一般的乡人,政策刚刚宽松,他就做起了“倒瓦”的营生,这活具体怎么干我不清楚,反正四里八乡的人盖房子用的都是他生产出来的瓦。而他自己,更是一早就盖起了三间大瓦房,明晃晃的瓦片,像招牌广告似的。

 

有了梧桐树,自然不怕没有金凤凰,套用《傲慢与偏见》的开头,那就是,赵振轩成了所有家有老姑娘的父母眼中一笔应得的财产,但是,这老光棍却挑剔得紧,一眼看过,一概否定。马圩子的人都有些不忿,心想你个老光棍,这才翻身几天,也开始挑三拣四的了,都等着看他到底寻个怎样的人,不曾想,到了到了,他收了被白友安扔掉的,带了两个孩子的女人,平日里没见他们有任何来往啊。

 

我总猜想,赵振轩和白友安的前妻之间,一定有一场不同寻常的缘分,精彩程度,不亚于白友安和小刘之间的,甚至于更为深沉隽永。在马圩子破旧苍黄的背景下,在扬眉与低首之间,他们看见了,确定了,他是一个好男人,她是一个好女人,不管他们各自经历了些什么,总归,他们是一样的人。

 

好男人和好女人在一起是没有故事的,只有好日子,白友安前妻——这话真是绕,但我确实不知道她姓什么,大家都喊她赵振轩家的,那好吧,赵振轩家的跟了赵振轩之后,他们家越发蒸蒸日上,我来到马圩子时,他们俨然已是村里首富。试举一例可以说明,有次我们去上集,其他的女孩子,最多也就两毛钱零花钱,这还是蒙爹娘开恩,像小兰子和小玲子,干脆一分钱没有,全靠别人请客。而小燕呢,她爸居然给了她两块钱,别说我们这些孩子艳羡得紧,就连饭场上那些端着碗闲聊的男人,听说了这个消息,也无不咂舌感叹。

 

十二岁的我,很世故地跟我姥姥八过,我说,白友安把小燕妈扔了,也许是小燕妈的福气,不然她哪有这样的日子。我姥姥叹道,不是这样说的。那时小燕妈跟白友安都养俩儿子了,都算齐了。末后到赵振轩家又生那一堆,生孩子的罪是好受的?

 

我这样理解我姥姥的话,对于一个被抛弃的女人来说,再婚,就像下岗工人再就业,从前的业绩全部清零,你得从头再来。重新生儿育女,重新与一个陌生的家庭磨合,把从一个男人那里失去的尊严,在另一个男人那里挣回来,纵然举案齐眉,纵然老来富贵,心中总有一个解不开的结吧?尤其,对于像赵振轩家的这种争气要强的女人。

 

不去窥探这个好女人的心思了,还回头说白友安和小刘这对“狗男女”,大了肚子的小刘看上去跟村里女人也没什么区别,也做饭,也喂猪,也跟村里的女人说笑,谈谈家里地里那些事儿,貌似每个风流躁动的女人,都需要一个男人让自己岁月静好尘埃落地,跟白友安的这次私奔,也许真是她的终极之旅?

 

这样想,就低估了小刘身体里的那股热情,后面的事儿我知道得不太详细,只是听我妈说,有一次,都晚上十来点了,白友安到我家来借钱,说是小刘又跑了,他出来找,钱花完了。

 

小刘又这样“跑”过几次?什么时候才真正地终止了这种“跑”?我并不觉得她是一个坏女人,她只是一个特别需要爱情的女人,就像刘晓庆的自白:“爱情对于我,就像生活里的阳光。”她们每时每刻都需要爱情之光照亮自己的生命,假如没有,就会觉得自己活得像个行尸走肉。这种激情,是否是一个戏子的本分,假如她们都像我等这样瞻前顾后随波逐流,像我们这样善于妥协和平衡自己,我们又何必,郑重其事兴致勃勃地跑去看她们?只是,当原该在舞台上浓墨重彩地呈现的精神,放入日常生活中时,我们用肉眼去看,怎么看怎么别扭。

 

小刘跟刘晓庆更有不同,前面说了,她甚至不是一个职业戏子,所以,当刘晓庆们嚣张地大谈一场又一场阳光恋爱时,她只能拿出一个女人的原始生命力,跟一个男人,“跑”!

 

我那时情窦初开,对于绯闻很感兴趣,对于私奔更感兴趣,我对小刘的兴趣,也就可以想象了。我暗中观察这个女人,她不漂亮,赶不上赵振轩家的,若说通常意义上的美,她不超过村里女人的平均水准。小兰子长得更像白友安而不像她,她本人脸盘大,肤色暗,单眼皮,眼睛也不是很大——这样形容还是没法得她真髓,让我这么说吧,她最大的特点是五官线条太直,眉梢嘴角都不带弯儿,刀锋似的直插过来的,说个家常话儿,都有悍然之气,全无传说中的,戏子的妩媚。

 

我也没有看过她唱过戏,她不唱戏已经很多年。乡间还是有戏的,都是文化馆的人在唱。我赶过几次集,看见集市中央,搭一个戏台,上面影影绰绰有些服饰华丽的人在走动。我不曾靠近过,没有看得真切。那声气儿却是一传老远,穿越起伏的市声,凭空长出的一种洪荒苍凉。

 

吾乡人听不得咿咿呀呀的越剧、黄梅戏,对于京剧的爱好也有限,让他们三月不知肉味的,唯有那河南梆子。

 

我百度了一下,这河南梆子,就是豫剧的前身,但我在乡间听到的河南梆子,跟我在电视上听到的豫剧,似乎是不同的,乡间的梆子戏,明显比电视上豫剧要高个几度,男声高亢到嘶哑,女声高亢到尖细。我想这差别,就像高档茶与低档茶,好茶往往是淡的,要慢下性子品那个真味儿,普罗大众往往欣赏不来,倒是那些上不了台面的茶,色浓、味苦、有劲而能提神,就像生活本身,才能成为老百姓的至爱。

 

尽管如此,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河南梆子也已经式微了,在集市上唱戏的,都是文化馆的职业演员。小刘们,这种非脱产的戏子,重新隐匿到农家的日常生活中,在庄稼地里,在锅台边,看上去,也就是一个面目寻常的农村妇女。

 

不过,我还是发现,她不同于他人的蛛丝马迹,有次,我在村里女孩子面前显摆,我看过很多书,包括一些世界名著,她笑了起来,说,“就是《安娜·卡列尼娜》吧?就是《简·爱》吧,这都是我们看过来的。”我简直惊呆了,从她嘴里吐出的这些词,跟身边的背景是多么的不相称,我那么想显摆,都没有说出书名来,我想他们只会觉得古怪与滑稽,说了也白说,哪想到,还有一个人,能如数家珍。

 

很多年后,我看到王安忆说,安娜·卡列尼娜死于热情,她身体里有着燃烧不尽的热情,非得把自己给“作”死不可。我想,小刘,是不是也是这样呢?莫非,在号称安徽的西伯利亚的乡间,还有一个农村妇女,和安娜·卡列尼娜同质?

 

但她让我刮目相看也就那一次,我好像在其他文章里写到过,有次,我在她家闲聊,说起某个女的,我说这人挺好的。她嘴一撇,说:“好,几十块钱一晚上。”我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又觉得这话儿童不宜,有些小尴尬,便装傻道:“她干活一晚上能挣几十块?”她便像个鸭子似的,嘎嘎地笑了起来。小兰子扯过我,想跟我耳语,我悄悄地说:“我知道啥意思,我故意这么说的。”小兰子大声地说:“她说她知道,她故意这么说的。”小刘笑得更厉害了,前仰后合的,我大尴尬,同时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那段日子,便去得少了。

 

再后来,我离开了马圩子,回到了城市。重新做一个城里的初中生、高中生……踩在生活的轨道上,一程又一程。间或,隔上一两年,我也回去过上一两天,不得不承认,我越来越娇气了,或者,越来越矫情了。我越来越觉得马圩子脏,事实上,每次我回去,若是住上一两晚上,身上真的会被叮无数的包,且奇痒。久之,我连一晚上都没法在那儿住,再后来,我连一顿饭都没法在那儿吃——我实在见不得大家怡然对苍蝇叮过或是猫舔食过的菜碗下箸。

 

短暂的时间里,我没有缘分与小刘重逢,连小兰子也不得再见面,这倒不是我的问题,而是,就在我离开马圩子的几个月后,小兰子,跟一个人跑了。先是我小舅姥爷告诉我的,然后小玲子来找我玩,说起她姐姐,她口气很淡,只说小兰子嫁到北边了,生了个闺女。又问我想不想去北边玩,她可以骑车载我去。

 

许多年后,我回想起小玲子的话,她淡然的神情下,未尝没有颗跃跃欲试的心,她想去哪里呢?若是我当时答应了,会不会跟她一道踏上颠沛流离之旅?不同的只是,她的人生比我更有弹性,因为她一无所有,所以她可进可退,来去自如。

 

不是我想象过度,我离去不久,我小舅姥爷进城来,说,小玲子也跑了。他没心没肺地笑着,说,他们家,一年跑俩!

 

“跑”这件事,也可以成为一个传统。小刘与她的女儿们,血液的黏稠度比一般人都要高吧?热量比一般人都要大吧?身体的深处,是否总有一种力量,撺掇着,怂恿着,推动着,命令着,要她们,“跑!”

 

许多年之后,我成了一个“私奔爱好者”,不,准确地说,是“私奔围观爱好者”。我觉得,没有比私奔这件事,更能体现个人意志、生命的活力,和被无限拓展的可能了。脱离生活的网,人际关系交织成的经纬,长天大地在眼前飞速展开,和喜欢的人,去想去的任何一个地方。这是一种多么摇滚多么自然的状态啊!

 

就像我喜欢的那首民歌里唱的:我为你备好钱粮的褡兜,

我为你牵来 灵性的的牲口

我为你打开 吱呀的后门

我为你点亮 漫天的星斗 漫天的星斗

你带我躲过 村口那黄狗

你带我走过 十八年忧愁

你带我去看 长长的夜空

你带我去看 东边的日头 东边的日头

我和你今年咱们两是兄妹

我和你明年是一个坑头  

                              不管丢人不怕羞,叫声哥哥你带我走!

 

我也想过比较静态的私奔,沉静如百合花般的女子,拎着一只箱子,和温厚修长的男人,出现在清晨岑寂的站台上。他们不牵手,也不对望,只是并排站着,目光共同望向铁轨的尽头,等待喷着白雾的列车终于驶来,一声长鸣后,带他们奔赴异乡。

 

我还想象过私奔落地的情形,在山西的某个县城——我为什么想象山西呢?因为我觉得山西这地方深藏不露的,像是一个过去的地方。虽然去过几次之后我发现全中国的县城都长得差不多,我还是一厢情愿地想像,山西的某个小县城,是有石板路的,是有那种需要啪啪地装上和撤下门板的铺面的,我让我心中那对私奔的男女,就在此地,租房隐居,与世无争,生死与共。

 

写到这里,我突然发现,对于私奔这件事,我真是叶公好龙,我如此抒情地描述它,心底却知道这是我最不可能接受的一种状态。首先,租房子这件事我就受不了,我讨厌住别人的房子,我讨厌跟房东打交道,不喜欢连在墙上钉个钉子也要跟人请示。我想象不出有什么人,能让我快快乐乐地和他一辈子住在出租房里、

 

当然,也可以设想和一个大款私奔,但是,想象私奔,本来就是想象爱情的极限,要是限定为大款,这种梦不做也罢。

 

所以,这些年来,作为一个“伪感情专家”,一个通货膨胀之后的“美女作家”,我常常被人问:“你会疯狂地爱上一个人,不顾一切地跟他走吗?”

 

我的回答永远是:“怎么可能呢?”我的血没有小刘她们那么热,我的安全感,没有小刘她们那么足,我蜗居在最为正常的生活之中,保持着观望的热情,就已经很好了,君不见,一场又一场燃烧之后,最后出现在我面前的小刘,也不过是这样一个萧索寡淡的老妇人?

 

她“添箱”之后,又不咸不淡地闲话了一会儿,就告辞了。是夜,我舅姥爷家里灯火通明,路远点的亲戚为参加明天早晨的送亲宴,或去附近其他的亲戚家,或者干脆在我舅姥爷家打地铺,故而此刻无事,都坐在屋里屋外拉呱。我热爱这种非常态,但作为一个“省城来的人”,也不宜像个激动的老鼠一样在人堆里窜来窜去,就算我自己不讲究,我姥姥是万不肯看我如此“没成色”的,天一黑,她就安排我洗脸洗脚,只待在她屋里闲叙的三姨姥一走,就上床睡觉。

 

就在这当儿,白友安来了,他来找我姥姥拉呱,他不爱跟“一般人”拉呱。在马圩子,有个“上流社会”,构成人员要么是知识分子,要么是像我姥姥这种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要么就是像白友安这种形象出众的。他们自恃优越,不大爱搭理人,且为了突出自己的优越,彼此见了,有的没的都能扯上半晌,以这种亲密性,把自己从灰色人群里区别开来。

 

白友安问我一个月可能挣两三千,我含混地说,差不多吧。白友安便道,他家小兰子在深圳唱歌,一个月能挣五六千呢。我说:哦。我姥姥问:“小兰子是不是跟她那个姐搁一块儿?”白友安说:“是啊,她那个姐嗓子也好,都随她妈。”我方知道,小刘和前夫起码还有个女儿。

 

白友安又说:“小刘没赶上好时候,她年轻时嗓子是真好啊,马金凤都夸过。要搁现在,还不是满到处唱?没赶上好时候啊!”三姨姥在旁边搭话了,说:“那是,她肯定得好,不然你能非跟她过?”

 

我听这话说得险,心想三姨姥真不会说话,哪壶不开提哪壶,却不想,白友安嘿嘿一笑,说:“那时候倒是没想那么多,就觉着非得在一块儿,那是没商量的。”

 

我惊奇于他的坦然,更惊奇于他还记着那时的感觉,我在很年轻的时候,也喜欢过什么人,很多年后,我不但连这人的名字都忘了,更要命的是,任我苦思冥想,也想不起来,我当时为什么,又是怎么样地喜欢过这个人的了。

 

他说,就觉得非得在一块儿,这是没商量的。这也跟我们不一样,我们的爱与不爱,在一起还是不在一起,都是可以商量的。“我爱你,但是……”可以转折,可以在哭泣过、拥抱过、柔肠百转过、心如刀绞过之后,说一声再见。我想象不出,白友安和小刘那一段电光火石,他们是怎样开始又层层推进,我能够想象的是,白友安一定明白,他的前妻是最好的女人,而小刘不是,小刘是那种会给男人带来很多麻烦的女人,但是,没办法,他跟自己没商量,他一定要跟她在一起,没有其他可能。

 

第二天上午,一个热闹中不乏感伤的送亲早宴之后,新娘子被迎亲的新郎带走了,人们相继散去,我妈要留下来做些善后的事,我则搭我小姨的车回县城,再从那儿搭大巴回省城。到县城后,我小姨留我住一晚,许诺晚上请我吃最地道的地锅鸡,我回去原也无事,多住一晚无妨。

 

果然吃到了非常地道的地锅鸡,之后,我和小姨与小姨夫,溜达着消食,不觉来到县城的广场,消闲的人很多,自行车停了一大片,摆地摊的,卖气球的,出租气枪的,各自占据一隅,喇叭里传出各种各样的叫卖声,烧烤的香味烟熏火燎地顺风而来,蓦然回首,若即若离的臭干子的味道,原来就发源在身边。

 

远远地,看见广场中心搭了个舞台,下面攒动着些人头,离得远,看不真切,也听不到歌吹之声,只觉得那里就像一从巨大的篝火,亮光是一从焰心,下面昂头朝向台上的人,如聚拢的木柴。我们三个人,都笑着,不自觉地朝那舞台走去,却也不想扎进人堆里,只是在一侧瞥着。正瞧着,忽然有人打招呼,喊:“徐书记,你也来看戏啊?”

 

我们都回过头,眼前的女人,穿着件掐腰的白衬衫,黑色长裤,胸部很丰满,撑得扣子都要立起来了。头上琳琅地插着闪闪发光的行头,脸上也描画好了,两片胭脂,夹着狭长的鼻子,长眉入鬓,眼睛吊得老高,独剩一双黑眼珠,在黑色的油彩里,对着我们笑。

 

小姨夫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说:“孙团长,你们在这儿唱啊。”这位孙团长说:“是啊,柴油机厂请的。你们到后台来看吧。”小姨跟我对视一眼,都有想去的意思,便跟在孙团长和小姨夫后面,从人堆里挤出一条缝来,来到一个台阶前,踏上去,几步就到了后台。

 

我这才发现,所谓的“后台”,就是一辆大篷车,车上点着几盏灯,站着几个同样描画好的人,还有两个人坐在那里,正在对镜梳妆,乱七八糟地挂着戏服,地上则有许多个木箱子。这种凌乱倒符合我想象的后台的样子,它的简陋寒酸,也让我觉得对,我觉得艺术,尤其是民间艺术,就该有这种流浪者的姿态。

 

我和小姨默默地站着,耳边孙团长在说:“徐书记,你一向对我们都是很照顾的。”小姨夫说:“哪里哪里,照顾谈不上。年下俺们镇里要搞一个大的活动,到时我请你”。正说着,有人过来跟孙团长说快该她上场了。孙团长匆匆忙忙地告了辞,到帘子后面换衣服去了。

 

我们又都站了一会儿,不想按照演员的指引,到幕后去看戏,就那么在后台站着,看苍黄的灯光下,那些似真似幻的身影,带妆的与不带妆的容颜,时光如水也罢,如砂也好,从没有一个时刻,像这一刻那样,让我清楚地听到它的流动。忽然,有个男的大踏步走过来,皱着眉头说:“不早说要换成节能灯了吗?省电,还亮堂。”没有人说话,我和小姨又对看了一眼,说,走吧。

 

下了大篷车,我们朝广场外围走去,却听一声呼喊从旱地拔葱,尖锐得让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回头望过去,正是孙团长疾走在舞台上,她穿了一身黑色的戏服,低首俯身,仿佛悲痛得难以自抑,然而痛到极点,也成享受与欢喜,抛下日常生活的皮屑,无边无际的庸常的磨难,进入悲欣交集的云端,浑然忘我。

 

我看看,也就回过头来,我小姨也回头看看,对我说,走吧。我们一同,朝广场那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