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人解读


通人解读

薛宝钗、薛宝琴等

 

    “通人”这一概念出于第五十六回。探春与李纨、宝钗一起共同主持家务。三人在商谈中,宝钗对探春笑道:“……你们都念书识字的,竟没看见朱夫子有一篇《不自弃文》不成?”探春笑道:“虽看过,那不过是勉人自励,虚比浮词,那里都有真的?”宝钗道:“朱子都有虚比浮词?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办了两天时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虚浮了。你再出去见了那些利弊大事,越发把孔子也看虚了!”探春笑道:“你这样一个通人,竟没有看见子书?当日《姬子》有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宝钗笑道:“底下一句呢?”探春笑道:“如今只断章取意,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骂我自己不成?”宝钗道:“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难为你是个聪敏人,这些正事大节目事竟没经历,也可惜迟了。”李纨笑道:“叫了人家来,不说正事,且你们对讲学问。”宝钗道:“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宝钗称探春为“聪敏人”,探春称宝钗为通人。所谓通人,便是博古通今、学识渊博之人。这一名词很早就出现在《庄子·秋水》中:“当桀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汉代王充还给通人下了定义,他在《论衡·超奇》中写道:“博览古今者为通人。”现代生活中,人们常把人才划分为专才与通才。通才除了学识广博之外还得兼有多种才能。有人博古通今,但没有政治、经济操作能力,更没有军事能力。因此通人不一定就是通才。《红楼梦》中的主角贾宝玉、林黛玉、妙玉等都是博览群书很有学问的通人。尤其是黛玉、妙玉、宝钗、湘云等女子,甚至包括李纨、薛宝琴等,都是满腹诗书。女子不仅有超人的美貌,而且有贯通古今的学识,真是奇丽的生命景观。只是宝玉、黛玉、妙玉等都不能称作通才,倘若让宝玉、黛玉管理家务、国务,就会一塌糊涂。

    宝钗被称为“通人”,倒是名副其实,当之无愧,在大观园中,如果称林黛玉为首席诗人,宝钗应是首席学人。“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如此自觉把学问视为立身之本,视学问为与俗流分别的界线,这本身就很有见地。在贾府中,她的学问是很有名的。贾政与贾宝玉父子二人的人生观虽有很大的差异,对人的认识也相去很远,但都佩服宝钗的学问,第三十回宝玉奚落宝钗,却承认“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贾政的夸奖则由香菱间接说出,第七十九回宝钗的嫂子“河东狮”夏金桂问香菱是谁给她起的名字,香菱便说是“姑娘起的”,即宝钗起的。金桂冷笑说:“人人都说姑娘通,只这一个名字就不通。”金桂用心不善,想败坏一下宝钗通人的名声,香菱则驳辩说:“哎哟,奶奶不知道,我们姑娘的学问连我们姨老爷时常还夸呢。”贾政是贾府中的孔夫子,他虽轻视诗词,但熟读儒家经典,是贾府中最有学问的。他对下辈要求极严,从不给宝玉一句好话,能够夸宝钗,说明宝钗的学问真的不假。她除了熟读圣贤之书外,对中国古典诗词、绘画艺术的素养也很深。第十八回,元妃省亲,命弟妹们作诗,宝钗帮宝玉改了一个字。仅一个字的来历就可知道她的诗学功力了:

 

    彼时宝玉尚未作完,只刚作了“潇湘馆”与“蘅芜苑”二首,正作“怡红院”一首,起草内有“绿玉春犹卷”一句。宝钗转眼瞥见,便趁众人不理论,急忙回身悄推他道:“他因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改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子偏用‘绿玉’二字,岂不是有意和他争驰了?况且蕉叶之说也颇多,再想一个字改了罢。”宝玉见宝钗如此说,便拭汗道:“我这会子总想不起什么典故出处来。”宝钗笑道:“你只把‘绿玉’的‘玉’字改作‘蜡’字就是了。”宝玉道:“‘绿蜡’可有出处?”宝钗见问,悄悄的咂嘴点头笑道:“亏你今夜不过如此,将来金殿对策,你大约连‘赵钱孙李’都忘了呢!唐钱翊咏芭蕉诗头一句:‘冷烛无烟绿蜡干’,你都忘了不成?”宝玉听了,不觉洞开心臆,笑道:“该死,该死!现成眼前之物偏倒想不起来了,真可谓‘一字师’了。从此后我只叫你师父,再不叫姐姐了。”宝钗亦悄悄的笑道:“还不快作上去,只管姐姐妹妹的。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你又认我这姐姐来了。” 

    宝钗不仅自己是个通人,连她的堂妹薛宝琴也是个小通人。她年纪虽小,却极有才华。在芦雪庵即景联诗时就初露锋芒,让众人一震,接着在妙玉的栊翠庵赏完梅后,又作《咏红梅花》,压倒群芳,让宝玉感到惊异。(第五十回)她不仅很会作诗,而且很有历史知识和历史见识。她到处游历,以所经过各省内的古迹为题,作了《赤壁怀古》、《交趾怀古》、《钟山怀古》、《淮阴怀古》、《广陵怀古》、《桃叶渡怀古》、《青冢怀古》、《马嵬怀古》、《蒲东寺怀古》、《梅花观怀古》等十首怀古绝句要大家猜谜,结果没有一个人猜得出来(第五十一回)。这十首诗不仅通史实,而且有史识。大家听了之后都称奇道妙,唯宝钗说:“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后两首却无考。”薛氏姐妹能成为大小通人,其实是有家学渊源的。薛家虽是富商,但从祖辈起就好藏书读书。第四十二回,钗黛和好,宝钗向黛玉交心交底说:

 

    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

 

    值得一提的是薛宝琴在和宝玉、黛玉、宝钗谈诗时,还说起她八岁时跟父亲到西海沿子上买洋货,遇到一个真真国的十五岁黄头发的西洋女孩子,长得像西洋画上的美人,满头戴的都是珊瑚、猫儿眼、祖母绿等宝石,她竟然也是一个小通人,“他通中国的诗书,会讲五经,能作诗填词,因此我父亲央烦了一位通事宫,烦他写了一张字,就写的是他作的诗。”大家不信,求诗作证,她便脱口念出:“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第五十二回)这一故事透露出一个信息,中国的通人,除了须通中国的古今,还需逐步通中西文化的血脉。《红楼梦》诞生后的两百年,通人的内涵就必须在纵向上通达古今,在横向上通达中西。而薛宝琴所遇的外国年轻的女汉学家,倒是一个这种兼备中西古今的通人先锋了。两百多年前,竟然有洋少女汉学家的形象出现,这也是一种生命奇观。不过,当薛宝琴被人称赞为“画中美人”,而我们再琢磨一下她诵出的诗,却会发现,她故事中的西洋女才子,可能正是她自己。《红楼梦》太奇太特别,这又是一奇一绝。

    除了薛氏姐妹之外,其实贾宝玉、林黛玉也是通人,也很有学问。贾政视宝玉为邪派,是说他不爱读圣贤书,但承认他读了许多杂书。所谓“杂”,其实就是博。除诗词之外,他还博览各种书籍,所以第一次和林黛玉见面时,年纪大约只有七八岁,打量了黛玉之后第一句问话便是:“妹妹可曾读书?”接着便要给黛玉起字,说:“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又解说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听宝玉这么说,探春笑道:“这恐又是你的杜撰。”宝玉回答说:“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黛字的来历,也许不在“通考”上,但出自杂书却无可怀疑。宝玉除了读“四书”外,对庄子等古经典也娴熟于心,否则就不会趁着酒兴信手写出续庄子的《外篇·胜箧》之文。儒、道学问之外,他对佛也了如指掌,与黛玉谈情说爱时,禅语脱口而出,都有出处。宝玉在元春省亲前夕于“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和众清客相比,他不仅才气过人,而且处处见其学养不同凡响。诗识学识不仅在清客之上,也在贾政之上,只不过贾政总是端着个“父亲相”,不肯表扬他一句话。他敢在父亲与众文人面前提议说:“尝闻古人有云:‘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要从“旧”与“古”的典籍中提取命名的根据与诗意,没有通古知旧的学问是难以想象的。从“通人”这一视角重新阅读他的代表作《芙蓉女儿诔》,我们也会发现,这篇祭文将学问、情感、文采融为一炉,虽是“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却挫千百年诗书典籍于笔端,酝酿时独自思索,就决心师法《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直接面对屈原、宋玉、庾信、庄子、东方朔、扬雄、阮籍等先人先师的智慧。行文之中又涉略《山海经》、《诗经》、《尚书》、《礼记》、《楚辞》、《南华经》、《淮南子》、《史记》、《述异记》(任昉)、《汉书》、《西京杂记》、《晋书》、《旧唐书》、《乐府诗集》、《世说新语》、《处州府志》、《广博物志》、《太平广记》、《太平御览》、《续窈闻记》、《钧天乐》等经书典籍中的史实、故事、知识等。宝玉作为诗人,不是只会抒情只会咏叹的诗人,而是通古今阅千典的诗人。此时,他不属于主观之诗人,而属于客观之诗人(王国维的概念)。或者说,此时他不属于自然之诗人,而是文化之诗人。《芙蓉女儿诔》是诗作者以博返约的结果,也是以通传情的绝唱。贾宝玉与宝钗一样,也是一个通人,但他是一个低调的生命,没有半点学问的姿态,从不卖弄。这篇祭词,也是悄悄而作,悄悄而发,听者只有死了的晴雯和活着的黛玉。何况,晴雯的亡灵还不一定听得见。

    《红楼梦》女子中,林黛玉、探春、妙玉都是有学问的人。就林黛玉而言,她写“五美吟”,表现出来的是非凡的史识;给宝玉补上“无立足境,是方干净”,表现的是非凡的禅识;给香菱说诗,表现的是非凡的诗识(第四十八回)。最后这一项,她对香菱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即李白。——引者注)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这三个人作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谢、阮、庾、鲍等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林黛玉不仅通“诗”、通“禅”、通“庄”、通“史”,而且还通音乐,说她是“通人”也无不可。但和宝钗相比,仍有两点差别:一是不如宝钗博;二是她的诗识禅识和其他才智主要是靠先天禀赋,而宝钗则是靠后天之学。第二十二回,宝钗与宝玉讨论戏剧时说:“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宝钗不仅通诗,而且还通戏。黛玉可以和宝钗比诗知识,却不能和宝钗比戏知识。所以在这一段描写之后,脂砚斋有段评点对林、薛二人作了比较:“宝钗可谓博学矣,不似黛玉只一牡丹亭,便心身不自主矣。真有学问如此,宝钗是也。”又说:“总写宝卿博学宏览胜诸才人。颦儿却聪慧灵智非学力所致,皆绝世绝伦之人也。宝玉宁不愧杀。”贾宝玉在林、薛面前总要感到惭愧,因为自己虽也是个通人,但比起薛宝钗这位大通、广通来只是小通,学问功底大大不如;而自己虽然也是诗人,但诗的灵气才华又大大不如林黛玉。好在他有自知之明,甘拜下风。

    贾宝玉除了“通”不如宝钗之外,在“专”方面也不如。宝玉、黛玉、宝钗三位都是诗人,在诗坛上他们可以玩玩比比,但是,对于画,宝钗可称为“专家”,宝玉则是门外汉;对于音乐,黛玉可称作琴师,而宝玉也是门外汉。宝钗这位通人,不仅其博学宏览为宝玉和诸才女所不及,而且其对于绘画的专门学问,更是他人难以相比的。对于画,她不仅通,而且是精通。有了这一项,宝钗便成了又博又专的通人,很了不起。她不仅有一套画识,而且有一套画法,精细得令人惊叹。第四十二回,她发表的画论说:

 

    我有一句公道话,你们听听。藕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几幅丘壑的才能成画。这园子却是像画儿一般,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用界划的。一点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过来,阶矶也离了缝,甚至于桌子挤到墙里去,花盆放在帘子上来,岂不倒成了一张笑“话”了。第三,要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折裙带,手指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跏了腿,染脸撕发倒是小事。依我看来竟难得很。

 

宝钗虽然是博通加上精通,但毕竟是学问知识。即便是她的画学,主要也是技艺之学,并不涉及作画主体的精神心性和由此派生的笔力与神韵等。与宝钗不同,黛玉精通的是音乐,但音乐对于她,不是知识、技艺,而是她灵魂的一部分。她抚琴时不是用手用脑,而是用她的全身心、全灵魂,正如她的诗是她的全性情一般。第八十七回写宝玉与妙玉在潇湘馆外偷听她弹琴,也知音乐的妙玉立即听出“君弦太高了,与无射律只怕不配呢”。正议论时,果然琴弦崩地一声断了。妙玉感知到这是不祥的预兆。对于黛玉来说,抚琴时,琴就是她,她就是琴,身心与音乐完全融合为一,琴声过高,琴弦断裂,意味着已经琴化的生命深处的忧思太烈。黛玉与宝钗最大的区别,一个是用脑生活用脑把握各种知识,一个则是用心生活用天性把握各种艺术。宝钗用头脑写诗说画,黛玉则用心灵赋诗抚琴。宝钗观法靠意识,黛玉观法靠根性。中外的通人常有共同的通病,就是宝钗这种为博学所误的知识障碍病。有知识概念的障碍,就难以“明心见性”,难以抵达精神的最深处。所以无论写诗或者说禅,宝钗总是比黛玉逊色。“无立足境、是方干净”的至深感悟,只属于林黛玉,不属于薛宝钗。真正走到精神的巅峰和心灵的深渊的,只有黛玉一人而已。

    从通人的角度看《红楼梦》的女性主要人物,便会知道她们与《金瓶梅》的女子有三点区别:(1)《红楼梦》的女性通人皆是贵族女子,而《金瓶梅》的女性则是平民女子;(2)《红楼梦》的这些女性用现代术语说,是知识人,而《金瓶梅》中的女子则是老百姓;(3)《红楼梦》中的女性通人身心都很精致,尤其是心灵很精致,她们不仅是雅人,而且是学人与诗人。而《金瓶梅》的女性则是离诗很远、离学问也很远的俗人,其中几位也有美貌,但心灵则粗糙甚至粗俗。中国曾有一种偏见,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但(红楼梦》完全打破这种观念。薛宝钗这些通人,不仅才貌双全,而且也很符合传统道德的要求,她们不仅是双全,而且是三全。她们的美貌、德性、才华都在须眉男子之上,甚至于贯通古今这一历来被男子所独霸的世袭领地上,她们也比男子高出一头。从这个意义上说,《红楼梦》不仅为现代女子进入社会开辟了道路,也为现代女子打开学问大门发出了先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