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背者的坟墓
(俄罗斯)尼古拉·别林卓夫斯基 著 赵晓虎 译
三十多年前,我有一个非常不幸的同班同学名叫萨莎·赫瓦洛夫斯基,他一出生脊柱就受到损害。在上一年级时,我们都没有发觉他脊柱的弯曲,可是临近上五年级的时候他停止了生长发育,后背明显佝偻起来。那隆起的部分像个小山,越来越严重地压迫着他,并且极不协调地牵制着他的手脚和脖子。无论从什么角度看,这些部位都像被折页固定似的。
三个月的暑假过后莎斯卡的驼背变得更加明显,这突如奇来的畸形,让每个曾与他友好的朋友都产生了一种下意识的厌恶。
我不知道现在人们对待残疾人是一种怎样的态度,但那时在学校里都很同情残疾人。这种同情不是道义上的,而是发自内心的。所以没有任何人叫莎斯卡的外号,也从不招惹他。至于新生则不可避免地围观他,但不久他们就成为好朋友。在街上他的生理缺陷时常引起过路人鄙夷的神情。侮辱他的不仅有一些顽皮的小男孩,而且还有一些成年人,因此常常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但他总是能够坦然面对各种侮辱并承认自己驼背这一现实。
畸形的身体向下弯曲得越来越厉害。尽管如此,他已习惯并能容忍这种特殊的难看。他不同欺负他的人打架,也不对挑斗他的人说粗鲁和斥责的话。他不因身体的虚弱而成为弱者。他和我们一样滑冰、滑雪,在引体向上运动中他能以绝对的实力受到普遍的赞扬。但是上体育课对他来说无疑是痛苦的。
七年级新学期开学莎斯卡迟到了一个月。我们从别人那里得知,原来他的父母带他到列宁格勒的一位医学专家那里做了手术,但手术很不成功,他将终生驼背。
从此他自我封闭起来,不再参加我们的游戏,放弃一切小组活动,甚至与我分开坐单独的课桌。他从不正视任何人,大概他担心将自己的绝望流露出来。他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学习上,书籍和课本成了他唯一的好朋友。他知识非常渊博并富有智慧,八年级所有课程考试他都得到了满分。
初春的大地上还留有残雪,莎斯卡突然来到我家。我原以为他不认识我家的路,因此我想:他可能发生了什么事。那天是星期天,从星期一将开始一个短暂的愉快的假期。莎斯卡当时有点匆匆匆忙忙,神经兮兮,他的脊背鼓起得特别明显。
“你明天有事吗?”他看着地板问我道。
“怎么,有事么?”
“我需要你的帮助。”
“发生什么事了?”
“现在没有,但将要发生。”萨莎的口吻像以往一样,但那语调里充满着一种迫切的期待。“如果你没事,明天早上7点请到我家旁边的公共汽车站。只须带一把尖锹。千万别忘了。你有这样的锹吗?”
“有”,我感到很奇怪。“为什么带锹?”
“只管带着锹来”,莎斯卡只说了这一句,甚至没有道别就走了。
莎斯卡走后,他要求带锹这一莫名其妙的请求让我绞尽脑汁,直到约定的时间到了。莎斯卡已经等候在那里,他也带着一把锹,但是簸萁形的。
“锹锋利吗?”他问我。
“非常锋利!”我极不自然地发出短促而胆怯的笑声,这胆怯来自对莎斯卡此次神秘举动的一无所知。
“我们用锹究竟做什么,莎斯卡?”
“你就等着瞧吧”,他简短地回答。
27路车很快驶来,我们上路了。
“我们去哪?”我又喋喋不休地纠缠起朋友来。
直到最后他嘟哝着一句,这时候我明白了,我的问题让他很不高兴。此前,他因没钱购买汽车票而受到售票员的怜悯同情。自尊心受到伤害的莎斯卡默默地躲开售票员,好像受到严重打击似的。他魂不守舍地一动不动地坐在窗边。
公共汽车的终点是以“墓地”这个可怕的称谓命名的。我们经过大铁门走进墓地。如今我的父母也葬在这里。在阿木斯克,这墓地是最有影响的。那时我想:“我们能寻到什么宝物吧!”这想法我几乎要脱口而出了。现在我们已远离了那个浪漫的年龄,但在当时我非常相信宝物并寻找过它们。来墓地的人渐渐增多了。莎斯卡领着我走主要的林荫道,在林荫道的尽头向左转,我们在坟墓间穿梭着,眼前出现一些石头和大理石雕刻成的纪念碑,纪念碑由铸有花纹图案的铁栅栏环绕着。稍远的地方,那里的墓地显得破乱不堪,无人照料。再远处出现了几近消失的稀有的金属架和木制十字架。这里荒芜的坟地到处都是,许多坟墓已经坍塌。它们被秋天无人收拾的暗淡的荒草环绕着,将整个墓地的空旷分割开来。到处都是通向墓地的绿色小路。生命不能没有坟墓,不能厌恶坟墓。在一个坍塌的坟墓旁,莎斯卡停了下来,距坟墓大约一米处因积雪的融化而特别潮湿。
“就这里,这个地方是我昨天就选好的”,莎斯卡说道。
“想做什么?”我瑟缩着问道。
最近两年来莎斯卡第一次正视着我,那眼睛有如大雷雨来临前深蓝的天空。那双眼睛布满了泪水。
“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坟墓可以矫正驼背吗?”他小声地问。
我点了一下头。
莎斯卡艰难地咽了口唾液,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响。
我反复琢磨着这话的含义,它是人类智慧的结晶。他修正说,谚语的意思正好相反。他说人们对谚语的解释是,生理的畸形、道德的丑陋将使这个人同他的死一起留下来,即留在坟墓里。但这种解释还是很肤浅的,它的含义应是深刻的。他一直讲着,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如果医生没有能力治疗驼背,也只有用坟墓来矫正,这是你知道的。在这个谚语中所说的恰恰就是坟墓可以矫正驼背,而不是说矫正缺手缺脚的残疾人以及精神病患者。这简直是几个世纪以来人们停止土地崇拜后赋予这个谚语的深层含义。并且在古代就有用坟墓治疗驼背,并收到很好的效果。”
“在哪个时代?”我发呆地看着朋友问道。
“在信仰多神教的年代”,萨莎阐明道。“让驼背人满怀真诚地倾听坟墓一词的发音,就一定能起到治疗的作用,那声音一定是他本人像死人一样缓慢单独地发出来的。你相信吗?”
我的手颤抖着。
“将你埋入坟墓,你需要什么?”
“如果你是朋友的话,请放入一些小空儿。开始挖坟墓应稍深一些,大约两米,象原先的深度。”
“然后做什么?”
“然后你用土把我埋上。”
“再然后呢?”
“当然是把坟挖开,时间是一小时后,我计算着。”莎斯卡说道。
莎斯卡显然是疯了。
“你将会闷死!”我浑身颤抖地说道。
“我可不能发霉了”,他并不自信地说道。“我将用这个来呼吸”。说着向我展示了洗衣机的一个排水软管。
当时坟堆上的土塌陷下来,我们必须把它掘出去,我意识到莎斯卡几乎断了我的退路。
“不要着急。这些土可能会把你压死,对驼背人则不能,而只能起到治疗作用。”他坚定而幽默地说道。
“你简直是发疯了!”我大声说道。
“请不要喊”,他请求道。“也许会有人听到,让我们一起挖土吧”。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又一次地看着我。这时他的眼神冷漠而坚定。莎斯卡仿佛长高了,几乎可以同我相比。“要记住,你是我的朋友”,他提醒我说。
于是我们开始挖掘那荒芜的坟墓。我用尖锹松动那需要返出来的土,而莎斯卡则用板锹把土掘出,认真把土放到坟的一旁尽量高的地方。当时天气虽然还不很暖和,但因坟地接受阳光照射,所以挖土并不困难。但必须花一些时间把坟墓中的破乱的木头切分开。然后再把它们弄成碎木屑。大概是棺材盖因年久已腐烂。坟墓里的尸体已发出腐烂的气味,铁锹已挖到掩埋的尸骨。
“不要再挖了”,莎斯卡说。我们用铁锹打扫净坟底,但尽量不触动那尸体。“拿着”,他把锹递给我。他将后背先着地,后背隆起处牵动着他畸形的身躯。驼背处把他分成极不协调的两部分。
突出的后背因头、脚的压力显得弯曲下去。首先他将软管的一端靠近嘴巴,而另一端被事先固定在坟边沿的上端。
“不要忘了,整整一个小时”。
我看了一看表,正好上午十点。
“要照料坟中的我,过整整一个小时就叫醒我。”他说道。
说完,他闭上眼睛。
我更近一步认识到他的荒谬。我计算着叫醒他的时间。我的眼睛随着指针而转动,由于紧盯着表盘,所以很疲劳。那时我才真正弄明白永恒的含义。为了把被埋在坟墓里的朋友弄出来,在十一点半我开始挖土。由于紧张我忘记了用锹,只用手挖,莎斯卡已奄奄一息,脸色苍白,像死人似的。
“莎斯卡!莎斯卡!”我把他拖出坟墓,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
好长一段时间他没有了知觉,他浑身粘满着老白桦树的树皮木屑,我除去他身上的尘土,给他穿上衣服。
莎斯卡终于恢复了知觉,这真是太好了。
“你像婴儿一样孤立无援,真是好样的。”我微笑着说道,尽管没什么好笑。驼背没有消失,甚至一点也没有减小,我更加确信他是个傻瓜,说什么坟墓能消除他的畸形。但我没敢对他说出这些。
“你不要担心”,他似乎已感觉到什么并说道,“这样的事情还不止一次呢。”
“明天还要做吗?”我似乎意识到什么。
“明天我们要重新到这里来”,他勉强地站立着。
“后天还要来”。他不容我反驳地说道。
“这样一共七次,并且是不间断的。如果你是我的朋友就一起做。”他的口气很坚定。当时我非常痛恨他的观点,我感觉他已很不理智了。
“好吧!”我低着头。“但为什么需要七次呢?”
“这是一个有魔法的数字”,他说道。“现在还剩下六次…… ”
最后一次,我掩埋和挖掘萨莎是在星期天。他的驼背还没有消失,但我们两人似乎都忘却了这一点。我草草地填平了坟墓,往公共汽车站去时,莎斯卡的双腿已失去了知觉,我一直掺扶着他。我们坐在公共汽车的最后边,他把头靠在我的肩上,已经熟睡了,没有任何感觉。该下车的时候,我费力地推了推他。天色已晚,该是睡觉的时候,不应该让他的头靠在我的肩上。这不仅仅因为他够不到我的肩头。他坐在我的左边,而他身体变形的驼背处正好在左背上,支撑着头的重量全部都压在瘦弱的脖子上,因此他右侧一定感到很难受。莎斯卡几乎难以支持,当时在我身边有个书包,里面装着一个洗衣机排水软管,我侧开头将书包放到肩上。
莎斯卡无法醒来,更无法走动。我想:“如果他坐在这里,坐着的姿势能否向左侧倾斜些呢?”我开始转动着自己的身子,但结果正如后来人们所说的那样,尽管莎斯卡清楚地记得自己的家在哪,却仍然向右侧倾斜地坐着。“好吧,明天我醒来,一定叫醒他。”我强迫自己不再管他,那个夜晚我几乎是在噩梦中度过的,因为我不够朋友,我梦见人们把我埋入坟墓里,却一直没有把我挖出来……
愉快的假期过后,重新充满了生机的校园里,不见莎斯卡的身影。直到放学也没有看见他。我没打算去他家,不料却突然遇到他的父母。他们很热情,但我却一直很拘束,他们不住地打量着我,把我的身子与他们儿子相比。在他们眼里我好象十分丑陋难看的人似的。现在我是能够容忍这些的。莎斯卡的父母在当时还是较有影响的人物。父亲是某大学的教师,母亲是精神病医院的医生。即使不是什么主要领导,也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但我总觉得他的母亲有点神经不正常。因此,我一直没到莎斯卡家去,而是往他家打电话。
“萨莎病了”,他母亲小声说。
“他得的什么病?”
“他得的是重感冒”,他母亲抽噎得说不出话来,好象已经患了肺炎。
“需要去看他吗?”
“不用”。电话里传来了哭泣声。
“他在医院里。谁也不知道。他…他…”
我猜想母亲不能说出莎斯卡的事情,她在通话中表现得很胆怯。如果莎斯卡死了,我就是罪魁祸首。因为就在最后一次愚蠢举动中,我本来可以把土埋得松软一些,但我埋的仍然是令人窒息的尘土。况且不止一次,是连续七次。坟墓中的冷却程度连极地勘察员都无法忍受。我用最恶毒的话诅咒自己,晚上我感到很不舒服,诊断得了肺炎,我被急救车送进医院。莎斯卡可能在另一个医院里接受治疗,因为在我住的医院里没有他。我决定当我能下地走动时,一定去看望他。但经过一个月,从别人那里得知,莎斯卡一家变换了住址,搬迁到莫斯科附近一个城市里去了。
“不与我们道别就走”,一斑同学都很抱怨。于是大家就会提起那句老话,“坟墓能矫正驼背…”
而我的心情却轻松了。重要的是他还活着。至于没与我道别,是因为他德了病。我能理解他,因为我当时也正在患肺病。
1970年我考入莫斯科一所大学。那里的生活同其它的大部分城市一样比较贫困,我住在鲁斯塔维利和杜勃留波夫大街一个宿舍里。每逢休息日,我们常常要到扎尔戈斯科、大罗斯托夫等地方去实习。在扎尔戈斯科(这个城镇现在又重新称为谢尔吉耶夫),有一次当我从啤酒馆出来的时候,碰到一位高高的身穿黑色服装的年轻人。
“劳驾,巴久斯卡,请帮帮忙,给出点主意,把这辆车启动起来。”那辆准备出发的公共汽车已被冻住,像被埋着一样。我听到那熟悉的声音说道:
“我现在不叫巴久斯卡……”
很明显,这个年轻人是一位见习修道士(或宗教学习班的学生)。我可以发誓,我是第一次看见他。如果不是他的声音和那湛蓝的眼睛,我是不会相信的。“真是活见鬼!”我非常吃惊道,想集中注意力,但我几乎不能。
“不要骂人,虽然我也提到鬼,但不是大声说出,而是自言自语。”那见习修道生虽不严厉,但却带有教训的口吻说道。“我是莎斯卡,白桦林你忘了吗?”他称我小学时的绰号。他的微笑挂在嘴角,那淡淡的胡须象画的似的。
“我没忘,但我不相信。你这个莎斯卡几乎比我高一个头,而那个被我埋入坟墓,后又被我挖出来的……”
“正如你所看到的,(驼背)被矫正了,当然不是坟墓的力量,这是上帝的旨意。”见习修道士说道。
“莎斯卡,但我不明白,如果你是莎斯卡,为什么长时间保持沉默杳无音讯呢?”我认出他说。
“我没有沉默”,他不同意地说道。“我在祈祷,为你祈祷,向上帝祈祷。此外我什么都不能做,连写都不能,这种状况持续几乎一年。”
那辆公共汽车就要开动了,人们已经开始不停地喊他上车。
“再见吧”,莎斯卡说。“上帝与你同在,我们还会相见的……”
的确,大约过了三十年,我们又一次在那个墓地相见。我始终坚信,这一切都是上帝安排的。
此短篇小说译自俄罗斯文学报2001年5月18日第八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