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总觉得,人不可常病,但也不可不病。
民间有一句经验之谈:小孩病一病,拔一节。据我的观察,此话不假。
还有一句民间的保健谚语:从来没病的人,一病就“大镬野”(粤语,事情严重)。充满辩证法,近似于老子的“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在生活中,确也见过几例。
有一位朋友病了,我问侯他。,他乐呵呵地说,他感觉他应该有这场病,这是身体内部调节的需要。果然,病好之后,他连原来的哮喘也痊愈了。
我想,也许这是因为生命大系统出现熵增,需要通过疾病这种特殊形式,在系统变动中,把熵排出去。
不是还有一种说法吗?孕妇分娩是个关键时刻,此时如果调养的好,不但不伤身子,而且连原有的一些毛病也可以去掉。
不仅如此,我还总觉得,太过没病的人不敏感。虽然不是要像林黛玉那样,因弱不禁风而多愁善感。但我确实很难想象,从来没病的人,能够深刻地体验生命,思考人生。
疾病会突然把我们拉出习以为常的生活轨道,推入一个新的存在时空。躺在床上,远离街声市语,全身放松,没有任何一个地方需要自己急急忙忙地赶去。肉体的痛苦,使我们那在日常运行中变得迟钝僵硬的身体重新变得敏感,病弱使我们的心肠变软,在天花板闪烁不定的光斑中,我们往往会想起童年的往事——池塘、树林、蟋蟀、小鱼,儿时的朋友,那些风流云散的人和事。头因发烧而晕晕然,心里充满了莫名的颤动,多少淡淡的悲哀和喟叹像肖邦的夜曲一样,在心里流过。
美国唯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剧作家奥尼尔,青少年时浪荡度日。24岁那年,因肺结核住院。他称此为“新生”。他说,过去他不曾有过一秒钟的时间去思索和反省,这时他才有机会,估定过去多年所得到的印象和经验的价值,并据此写出了那些震动美国剧坛的剧本:《东航加的夫》,  《伟大之神布朗》,等等。
法国画家马蒂斯,病前从未接触过绘画。20岁时,一场大病使他在无所事事中开始绘画,从此走上绘画道路,成为举世闻名的大画家。
鲁迅在病中想到的是,要做的事不能拖,“赶快去做”。
开放我们的感觉,把疾病当作一个人生旅途相逢的旅伴,当作一种人生的经验,不懊丧,更不消沉,通过体验它而丰富自己,深化自己。人生不是在狭隘的体验中获取存在的意义的。人生的美好正在于它的丰富性。   

(二)
人一病,似乎就成了珍稀动物,来看的人络绎不绝。  
    不同的是,观者绝无快乐之感,而被观者则不但不快乐,还不厌其烦。实在也是,说来说去总不外病情怎样,吃什么药,感觉如何。每来一个人,病人便录音机般重播一遍。听的人并不是研究疾病的实习医生,也非同病相怜的病友,自然觉得索然无味。而且据我看,老是这样说病情,病也会好得慢一些。医学心理学告诫人们,老是怀疑自己有病的人,会导致真的生病。生物学家达尔文晚年曾长期苦于这种疑病症。世界上兴起的心身疗法中有一个重要方法,就是不断地自己暗示自己:我的病好了。专家曾郑重其事地向人们推荐一个简单易行的保健方法,早上起来,以愉快的心情大声说一遍,  “我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从心里念。
    尽管如此,看的人却觉得这是一个责任,朋友或亲人病了嘛,总该去看看的,看时还得坐够一段时间。病的人则觉得,怎么好叫别人不要来呢?别人也是好意嘛。   
    于是,大家一起做自己和对方都不喜欢的事情。
    人有时活得真累。
    我母亲得了经验,住院时叮嘱我,“要保密”。她提前出院了。
    《飞燕外传》上讲,赵飞燕病了,不愿见汉武帝,  “女为悦己者容”嘛,这自然是对的,只是爱美厌丑之心并非女人专利,男人也一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便养成了一个习惯,凡是有病,总喜欢一个人躲起来,尽可能备足“粮草”和书籍,像“蹲仓”一样,除了医院,哪儿也不去;除了医生,谁也不见。吃、睡,我对人说,等我病好了,两眼发亮,神采飞扬,谈吐风趣时,你再来参观我吧。小说《牛虻》中的主人公更绝对,当他的热带疾病发作时,除了狗,他什么人也不见。
    生了病一个人待着,除了可以集中精神体察疾病的变化,与其作斗争,可以不必操心会传染别人,引起别人讨厌,可以享有一份恬淡的心境去细细思量人生外,我还体会到一种坚忍的快感。扩展来看,人生在世,痛苦是无法也不应与人分享的,对于命运带给我们的苦难,必须自己一个人去忍受与品味。一个絮絮叨叨向人诉说自己痛苦的男人到处不受欢迎,男人不欢迎,女人也不欢迎。
一个絮絮叨叨向人诉说自己痛苦的女人呢?生活告诉我们,诉说多了,惯了,便成公害。生活中的怨妇角色是最可怕的事物之一,神憎鬼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