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上午天义给我打电话,说宋老已于凌晨3点病逝,听到消息我怎么也不敢相信。下午赶到世纪城看望师母,林岗、高德步也在,当时凝重的氛围让我意识到宋老真的是走了。这两天,我翻出当年宋老为我修改过的论文手稿,心绪难平,二十年前跟随宋老求学的往事像过电影,一幕幕直往脑子里涌。
初识宋老,是1985年秋天。那时我在中南财大读研,而宋老受教育部委派到武汉视察研究生工作。巧得很,不知当时校方是何考虑让我参加宋老的座谈会,接到通知我是受宠若惊而又诚惶诚恐。宋老是大名人,学界泰斗,能有机会见他我当然高兴;然而令我不安的是,自己在学问上毫无建树,参加座谈我不知说什么。后来我究竟说了什么已不记得,但宋老的话至今我还记忆犹新。也正是因为他的一番鼓励,我才萌发了要报考他博士生的念头。
1988年我考进人大,与宋老接触的机会多了。当时他家住城里,办公室在人大红二楼,每周末才回城,周一到周五就住办公室。记得第一次我去办公室拜访,宋老见面就给我一盆凉水。宋老对我说,虽然你考试不错,但理论功底还很差,得多读书。说完递给我一份事先准备好的书单,让我读完一本后再去找他。回到宿舍,才发现这些书与我的研究兴趣相去甚远,怎么办?问师兄,师兄说,你把内容提要与目录背下来就行了。于是如法炮制,第二周去与宋老谈书,果然顺利过关。就这样过了两个月,不幸的事还是发生了,一天下午宋老让我去谈书,我照例先说提要,再讲篇章结构,不料宋老这次却让我把第三章展开谈,我没看哪会说得出?露了马脚,宋老大发雷霆。
挨了批评,心里很委屈。其实,那些日子我每天都在读书,而且写了笔记。我通过副导师把读书笔记转给宋老,他看后让秘书把我找去,宋老说,那天批评你是我错了,我不了解情况,但你应该把实情告诉我。我说,您是导师,您开的书目我怎敢说不读呢?宋老说,学术上平等,你认为不重要当然可以说;不仅可以说,以后我们在学术上有不同的观点你也可以说,我不是学霸。的确,宋老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后来我写毕业论文,每当有分歧我就据理力争,只要我讲出道理,宋老会立马说“你是对的,我错了”。同届学友都说我是最敢顶撞导师的人,说我胆大,这哪是胆大,那是宋老在鼓励我独立思考呀。
宋老的学术成就不必说,而我最佩服的还是他讲真话的胆识。我看过一份材料,在1979年中央理论务虚会上,宋老第一个提出要为刘少奇平反;而戈尔巴乔夫出版《改革新思维》后,宋老又第一个站出来公开予以批评,并说戈是叛徒。要知道,戈当时还是苏共总书记,说这种话是需要非凡的勇气的。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宋老已年近八旬,可他仍利用参加各种学术会议的机会下基层调研,忧国忧民溢于言表。有一次他从深圳开会回京,我去机场接他,一见面他就破口大骂,说他早餐一碗稀饭竟花了50元,这么高的物价老百姓怎么承受得了?之后他就在大会小会讲,呼吁政府要控制货币发行,抑制物价。
宋老在学界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但他严于律己,绝不以“名”谋私。我知道的有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他的女儿评职称。他女儿在北京一家高校任教,也是教经济,有一次评职称,我们几个师兄弟劝他私下给打个招呼,可想不到宋老严词拒绝,结果他女儿的职称当年就是没评上。第二件事是我经手办的。宋老有个外甥女在芜湖退休,按当地规定可由她儿子顶岗,但要有领导点头。外甥女找到宋老,宋老却不肯出面,我得知后便给芜湖市长打了电话,结果宋老大发其火,说我作为一个党校教员不该为他办私事。多年以后,他还总拿这事提醒我,共产党人要立党为公。
宋老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外界不了解以为他冷漠,不热情,但其实他对学生历来关爱有加。1991年我博士毕业,我们那届毕业生工作不好找,而我又偏想进中央党校。中央党校是党的最高学府,政审要求高,几经努力,党校也没有明确答复。我正欲放弃,党校却突然通知我报到。后来我才知道,是宋老亲自给苏星副校长写了信,并以一个延安老党员的名义担保我政治坚定。那天我在党校组织局见到了苏校长批转的这封信,情不能抑,眼泪哗哗就流出来了。近些年不断有师弟(妹)毕业,九十多岁的宋老还四处打电话、写信推荐。今天大家一起谈起来,对他无不怀有感激之情。
2000年后,宋老身体大不如从前,是明显地差了。我和天义、省龙时常打电话要去看他,但他却总不让去,说是怕耽误我们工作。有一次师母悄悄告诉我,宋老其实是很希望我们去的,每次接到电话就会独自到楼下去等,有时一等就是半小时。近几年,宋老差不多就住在医院,我们去看他,他对自己的病痛只字不提,而谈得最多的还是民生福祉。他总说,我太老了,你们还年青,你们肩负的责任很重,要好好锻炼身体,好好研究,多为国家做些事情。说这话时,宋老眼里充满了对年轻后辈的慈爱与期待。
人生七十古来稀。而宋老今年九十七岁,算高寿。宋老虽然就这样静静地走了,而他的道德文章将如同一柱标杆会永远竖立在我们面前。
永远的导师,永远的宋涛,愿他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