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N座城市（二十二）

           沈东子

五十四、建水。

云南红河州最有文化的城市当属建水，这里学风很盛，古代常出士人，文庙号称天下第二，仅次于曲阜孔庙。去建水是从东边入城的，远远就看见一堵高耸的城墙横在面前，那天不知是拍电影还是遇上什么好日子，城墙上站满了人，换了自我感觉良好的，还以为是在欢迎自己呢。城墙高大厚实，大概是明城墙，能保存如此完好，在南方实不多见。朱家花园则代表了滇南的殷实与富庶，不过在秀丽与宁静背后，也逃不脱弥漫近现代的腥风血雨，兵匪，抄家，收归公有，只是这些故事已被尘封，今人更乐意谈论朱家兄弟的生财之道。

这里的烧豆腐比较有意思，据说最好的豆腐是用城西某一口井的井水点出来的，豆腐比外省人想象的厚实，切成火柴盒大小，放在铁簸箕上烧烤，烧成金黄色就可以夹出来蘸佐料吃了，刚入口不觉得异常，吃着吃着会有余香回味，吃上二三十块是很寻常的事。以前是用数豆子的方式收钱的，一颗豆子代表一块豆腐，待客人吃够后将豆子倒出来算钱，淳朴得很。其实滇南一带的豆腐都好吃，像石屏的豆腐也有名，主要是豆子好，另外气候干燥，制作发酵充分，说是水豆腐，有时比广西的豆腐干还结实。

建水是多民族混居之地，主要有哈尼、彝、苗、瑶和傣等民族，汉人把非汉族原住民通称为裸裸，带点贬损的意思，说一个人粗野，就说他苗，是个苗子，相当于中原人把广西人叫做蛮子。我也曾被叫做苗子，但一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还以为是苗条的男子。云南的蛮子蛮厉害的，著名的元阳梯田就在建水南边50多公里的地方，是哈尼族农业的杰作，水田层层叠叠环绕在山腰上，在阳光照耀下一片透亮，不过这是我看照片想象出来的，我虽然去过元阳，但没见到阳光下的梯田。那天从红河谷地往山上进发，一路大雾弥漫，只能见到十米开外的景物。我在山头上苦等了近两小时，大雾始终逡巡不退，问三四米开外一个卖水果的妇人，雾何时会退，答可能一会儿就退，也可能一天也不退。

我原来有点小私心，想把元阳梯田与桂林附近的龙胜梯田做个比较，看看谁更具独创性，内心还是更倾向龙胜的，大概上天识破了我的如意算盘，不想让我得逞，那雾始终不散，我看不见眼前的梯田，只好怅然下山。好在在昏黄的车灯探照下，我看见一个洋人背包客独自往山下走，心里多少获得了一点平衡，人家跑那么远的路来都没见着梯田，我下次再来也不迟呀。说是这么说，还有没有下一次，下一次是什么时候，谁也说不准。人生的下一次，往往是下一世。

五十五、河口。

爱看地图的人都知道河口，这城市地处中越边境线上，元江与南溪河的交汇处，最低的地方海拔只有几十米。河口河口，就是两条河汇集的路口，南溪河在这里融入元江涌进越南，变成越南北方最大的河流红河注入北部湾。法国人当年看准这一点开通航运，通过这条水线将云南的大锡一筐一筐运往欧洲，从老照片上可以看到，上世纪初元江上曾有过百舸争流，千帆竞发的壮观景象。

由昆明到河口的公路，要经过一个叫蛮耗的小镇，这镇子在元江边，是当年大锡的集散地，一度是个热闹的场所。过蛮耗后有一段路沿元江一路向南，江的西岸是越南的崇山峻岭，有云雾在山顶盘旋，属于越南的老街省或莱州省或奠边府省（在街边看到的名字），据说在三十年前的那场边境冲突中，一颗子弹从对岸长距离飞过来，射向我方一辆飞驰的吉普车，正中车上一位团级军官的面门，这军官成为当地阵亡的级别最高的军人。

像许多边境口岸一样，河口的城区基本沿江边展开，对岸的越南城镇叫老街，规模也不大，估计与东兴口岸对面的芒街差不多。我们本来想过河看看，但关卡前居然排长队，当天过境还办不了，随行朋友建议偷渡过去，也即交50元给当地人坐小船过去，但又有朋友警告说，越方对这种事是睁只眼闭只眼，高兴时闭眼不高兴时睁眼，会不会被捉住全凭运气。我问若被捉住会怎样，答一律押解友谊关遣返。那友谊关虽然离桂林近些，但那种回家方式肯定不会太舒服，想想还是作罢。这世上偷渡美国被捉的不计其数，去偷渡越南，不是贪官就是杀人犯，何必去争这身份。

在边防战士的默许下，我们被破例允许走到大铁桥中央拍照，这铁桥原是同志加兄弟的象征，现在只用来运货。桥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冰冷的铁轨，我们也不敢久留，因为深知越军狙击手的厉害，没准正处在对方步枪的准星上。虽说现在是和平时期，但越南人对庞大的北方邻居始终怀有戒备，我认识的一个胡志明市小伙子就声称，如果以后中越发生战争，他将第一个拿起武器为国捐躯。民族主义哪个国家都有，国家越弱民族情绪越强。

河口是近代史上革命党人频繁出入的口岸，这里商贾云集，有粤人闽人会馆，比较适合隐蔽活动，最有名的举动当数1908年的河口起义。河口起义在武昌起义前三年，当时革命党屡战屡败，诸多起义被血腥镇压，孙中山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除了愤懑，还有无奈。起义爆发后孙亲派黄兴前往督战，但当地武装拒不服从黄指挥，依旧各自为战直至溃散。

近代史上的第二件事是1915年蔡锷由安南入滇讨袁，坐火车自河内过老街经河口入境，当时蔡锷患喉疾已病入膏肓，闻讯的法军都朝他行注目礼表示敬意。法国早共和了，当然同情中国的共和派。如今米黄色的老海关建筑被圈出来，辟为河口起义纪念馆，在它背后三百米远的地方，是人头攒动的边贸集市越南街，街上卖的全是越南货，越南鞋子，越南椰子，越南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