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 本哈 根 落 日
瞿旋
(在这一章里,主人公完成了对佛教的一个顿悟,也找到了坚执爱情的依据……)
第三十九章
袁野回去就吃了药。睡觉时把一个枕头压在腹下,被子缠得紧紧的,好一会儿腹疼才消失了。模糊入睡后,还是五点左右就醒了。又躺了半个小时,感觉腹部问题不大,才起床走出了酒店。他照例是唯一的早醒者。身上加了一件浅灰色夹克。
昨晚刚下车的时候他就感觉酒店前面似乎有一条海堤,现在看果然是。堤内是一片别墅式的酒店区,周边是漂亮的牧区。
登上大堤,虽然有心理准备,还是吃了一惊:一派浩浩渺渺的海水,恍如猛然膨胀起一幅大绸,满盈盈地从天边荡过来,直拍大堤。一轮红日刚刚从海水里顶出来,漓着淋淋的水汽,宛如一枚破壳而出,粘着蛋清的软软的蛋黄。一条燃烧着霞火的光带,粼粼碎碎,红红火火地铺到大堤脚下。一条条灰色的浪线,簇跳着洁白的浪花,哗哗啦啦,遥遥迢迢地向天边延伸。严格地说,这应该是一个阴霾的早晨,下边是海水,上边是抹得严严实实的灰浆似的云雾。唯有天边,出生的太阳抬起了狭窄的、血色的一隙。
袁野照了一张相。他多次去过海滨,像样的日出没看到过,日出的照片更没留下一张,没想到在这儿遂了愿。这个过程也就几分钟吧,照完相不久,阴霾就盖住了太阳,再也没露脸。
袁野突然想,刚才的日出是真实的吗?哦,就算现在没有阴云遮住太阳,那么此时看见的日出,就是彼时的日出吗?就说这眼前的景色,就是他刚爬上大堤的景色了吗?不是吧,海浪瞬起瞬落,此时的海浪已不是彼时的海浪了;风匆来匆去,此时的风已不是彼时的风了;天空瞬息万变,此时的天空也不是彼时的天空了;就是此时的自己,就是彼时的自己吗?万千细胞在分秒间死去,万千细胞又在分秒间诞生,怎么还能是彼时的自己呢?
他突然想起了佛法:既然说讲“空”不是佛法;执著“有”也不是佛法;“非空非有”不对,“即空即有”也不对。又说佛在人人心中,物物心中。那么佛法在哪里?不就在这日出里,海浪里,空气里乃至人体细胞里?说它存在,它并不存在,因为它时时刻刻都在变化;说它没有,也不对,因为它就存身于一切变化之中。这自然就是我是我,又非我;物是物,又非物;空是空,亦非空了。
佛教在这里从一个角度说出了事物存在的本质,但它只抱着这个“本质”死缠烂打,为空而空了。那么真正的本质到底是什么?从何而来?缘何而生?它的原点是什么?
袁野每每看大海,都觉得它在延展自己的思绪,哪怕一时处在迷茫之中。现在,这迢远浩荡的大水,和弥满天际的云雾一起,浑成一派云烟,更引使他走进了无涯的思考。
他脑子里突然火花一闪——这个原点是不是我在苦苦寻找的“本体”?
其实,终极道理就应该是最简单的。“本体”是什么?打掉一切虚妄和迷执,就应该首先定位于那个最基本的物质颗粒!它本来就是天地宇宙、大千世界的原点,你还寻找什么?现在人类找到的最小的颗粒叫“夸克”,最基本的虽然还没找到——也可能就是找不到,但完全可以预设它的存在。姑且就叫它“原点”。
其实在哲学、宗教的意义上,原本就不必找到原点的实体,取它的含义就足够了。原点在一定条件下的组合、粘连,发育、变化成了生生不息的万千物质,浩然气象。就像眼前这渺无际涯,浩瀚壮阔海浪,不就是万千水滴乃至最基本的原点组成的?原理就像一年级的算术那么简单。
那么,只有合适、和谐的条件,才能生发组合、粘连吧?组合和粘连是什么?不就是爱吗?原点是体,爱是形式。两位一体。原点是相对稳定的,爱是动态的。动态体现原点的存在!这就是宇宙生存变化包括万物生存变化的本质!是宇宙和谐、圆满的根本。
“爱”说起来是一个最世俗、最常见的概念,但恰恰最应该成为形上的哲学的本体,宗教的本体,最应该成为人类乃至于自然万物共同信仰、尊奉的神!
袁野心怦怦跳,突然觉得心门洞开,找到了自己孜孜以求的核。他恨不得对着海天发一声长吼。
虽然海风很大,但他加了一件夹克,没觉得多冷,沿着大堤向北走去。发现这些大堤被铁丝网拦成一截一截的。干脆通过铁丝网旁边的木梯翻过铁丝网,继续向前走。
他想,爱是最有生命温度的,爱情自然如是。他对罗莉信誓旦旦地说过,爱情只要到极致,就可以走向大爱,走向涅槃。爱情到极致的爱,肯定有泛爱的基因,是与爱万物相通的。难道,他们不可以把爱情看作是他们的宗教,他们的神吗?
这些想法,令袁野自己也感到新鲜。遇到罗莉后,他改变、也发现了许多。牵强吗?做作吗?可他没有这种感觉。他是真诚的。
虽然,现在他与罗莉的关系似乎走向了绝境,不过,这肯定是一场误会!宗教需要修行,需要忍辱,他们不同样需要吗?这就是他们的修行吧!苦修得到的,才是弥足珍贵、弥足可靠的!
前边趴卧着一只只圆滚滚的白色的东西。觉得应该是羊,却又像小牛那么大。走近了细细看去,确实是羊,爬在那里睡觉。竟然喂养得这么肥硕,或许这样,取毛的面积就大吧。人总是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而从不考虑对方同样是一条生命。它们好像没有圈舍,就散养在大堤上。大堤之所以被分割,可能被当作了不同家庭的牧场。
从大堤上向里看,别墅式的酒店群、牧场、民居、零星趴卧的牛羊,景色安逸得不真实,像晃动在一片透明的帷幕上,飘飘摇摇,眼看要随风而去了一样。
罗莉还在睡觉吗?按照在巴黎的约定,以后的清晨袁野该过去喊她起床,一起出来散步的,但现在可能吗?又想到与她相处的时间拈指可数,越来越少,强烈的失落感钳住了他的心。在这之前,对时间他只有隐约的紧迫感,但此刻,它却像一堵铁墙,一下推到了他面前,让他感觉到了冰冷坚硬的质感。
起床散步的人逐渐多了,袁野回到酒店门前。
这里有个露天茶座,遮阳伞下,摆着几张白色的桌椅。袁野选择一张椅子坐下了。 管女士走过来,坐在了袁野对面,问他早起逛了什么地方。他想,她当然看出了自己和罗莉之间的变化。回答说到大堤上看了看,别的地方没去。管女士看看他的脸色,关心地说要注意休息。他感觉到了她的温婉,真挚地说了声谢谢。
他们又说了几句话,背后突然传来希特勒夸张的声音。接着,他、江燕还有罗莉从后边酒店那儿过来了。袁野有些疑惑——记得希特勒也是住在前边这家酒店的,他们为什么一起从后边过来了?是希特勒去喊着她们,一起到前边来了?希特勒取代了自己早上喊罗莉起床的角色?
罗莉上身换了一件白色运动休闲装,有一种不经意的时尚气息,下身还穿着那条饰有丁香花的牛仔裤。
他们几个走上了大堤。希特勒面朝大海大喊大叫。不过罗莉一句话也没说,面对大海,默默地站在那里。她前边,阴霾的灰浆似的天际形成一个阔大无边的背景,大得好像衍生出一种压力。罗莉的身影像一片纤薄的纸片贴在上边,似乎有一种灰黑的颜色在向里渗透。
袁野怅然而恐惧——自己看她,为什么屡屡产生这种感觉?他甚至想喊她一声,让她走下大堤。
早餐时,袁野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无滋无味地咀嚼。快吃完的时候,端了一杯热咖啡,慢慢喝着。他知道,早餐后罗莉有去一次洗手间的习惯。他想等这个机会。
终于看见罗莉去了。他喝了最后一口咖啡,跟了过去。
他一边在男洗手间方便,一边听外边的声音。方便完后,没急于出去。听见女洗手间有人出来了,才走出去。却见是另一个女士在盥洗池洗手。袁野冲她点点头,打开另一个龙头,慢慢洗着手。
罗莉出来了。她看见袁野,一怔,想说什么又没说的样子,默默地在另一个龙头下洗手。
袁野说:“罗莉,原谅我冒昧地问几句——你到底是为什么?不理我也可以,可总得让我明白原因吧?”
她没说话。
袁野说:“难道就因为昨晚我去看了表演?可是我没进去啊?在门前就退回来了!”
没想到她反应蓦地强烈起来,看着袁野:“你真的没去?”
袁野非常奇怪她的反应,肯定地点头:“是啊!”
她脸煞白,音调变得茫然、凄楚:“噢,我明白了——袁野,你是一个善良的人,非常善良的人。我庆幸遇到了你,也会记住你的善良——可在某些方面,咱们真的不合适!请你忘记我吧!”
袁野愣了。怔怔地看着她。
她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