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亡弟


   

 

悼 亡 弟

 

(已发于2011年第一期<天涯>)

卢周来

 

 

(一)

下决心写这篇非学术性文字,是因为早逝的弟弟。

中午,正在小憩,电话铃响。一个女编辑向我索要某稿件的电子版。我说,已经刊登过了。她回答:“不矛盾。”被吵醒的我本已不高兴,这时更有些不耐烦。对方似乎听出我的情绪,便问我:“你是安徽太湖人吧?”我顿时来了兴致,反问:“你怎么知道?你也是太湖的?”对方答:“我看到你的名字知道你是太湖的。而且我们还是太湖中学校友,你比我高两届。”顿了顿,她说:“你弟弟和我是一届的。”

我记得我当时心情悠忽一下仿佛被击倒在水底,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哦”,便放下了电话。

接下来,泪完全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我的弟弟!

(二)

弟弟,18年过去了。这18年中,我写了无数的文字,但没有一个字角带上过你。不是我忘记了你,恰相反,是我想刻意忘记你!但18年后的今天,仅因为一个电话,一个与你相识的人,关于你的记忆又突如潮水般涌来。我终于明白时间有时没有用啊,弟弟!于是,我来试图理一理18年前的一些事。我在想,或者理过之后,记忆带给我的痛苦可能会轻一些?

(三)

弟弟,现在想来,18年前你的离去,绝对是预有准备的。

18年前那个酷热的夏夜,我半躺在一张破旧的草席上,你坐在床前桌子旁翻一本英汉大辞典,说是准备考研。兄弟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我问你,开学后学费有没有筹集?你回答:不知道。我说:不要紧,我回到学校就能拿到工资,立刻就寄给你。因为那年7月,我正好大学毕业留校任教,每月可拿117元钱的工资。我现在记得你听到我的回答后,摘下眼镜,双眼似乎很茫然地看了我一下,竟回答了一句:没关系,有没有学费都无所谓。

不知怎么的,后来我们谈到了生与死。你是学医的。对我说:二哥,我看了一本书,关于基因的。按这本书的观点,一个人死亡并不是很悲哀的事。因为只要机缘巧合,少则几百年,多则几万年或十几万年,自然界可能会重组出这个人一模一样的基因,这个人又重生了。

现在回忆,其它对话我记不清了,但这么多年,我们兄弟这两段对话一直令我心惊——弟弟,难道你对于自己的离世当时就有了预感,而只是当时我浑然不觉?

(四)

弟弟,后来发生的事让我进一步见识了什么是“造物弄人”。

家里穷,老屋小破,天热。我们兄弟俩挤在一张床上更是汗流浃背。隔壁二伯家有空房子,所以,暑期你晚上就借住在二伯家。

也是在我们对话的那个晚上,你本来已经过隔壁去,我也睡下了。11点多,有人敲门,我去开,是弟弟你回来了。你说:今晚我要在家里睡。当时我们也没有多想。只是父亲还是怕太热,特地在堂屋里用门板搭了一个铺,让你睡下。

我现在记不清是谁的提议,还是一家人根本没有睡着。半夜,我们一家都起来了,到门口纳凉。夏夜星空繁星闪烁,星河皎皎。一家人边揺扇子边拉家常。我仍然记不得其他了,也只记得两件事:大哥在东北打工,你说“双抢”了是不是让他回家?父亲说,来的盘缠去的路费,就算了。妈妈经常腹痛,你说:如果将来能够做临床医生,肯定要帮治好。我当时还回了一句:你不就是学临床医学的吗?

一直到东方快泛白,父母催促我们多少要睡一会儿,我们才又回到家中睡觉。

人生的最后一晚,你一定要与我们全家在一起。这冥冥之中到底有什么样的力量在安排,我至今不知道,但弟弟,你这么做了……

(五)

现在我完全相信了:看上去毫不相干的事,其实都是有因果联系的。

第二天早上,我准备到县城办事。很奇怪,往常从来不会认为是什么远行,但此次内心里充满了恐惧与不安。我天生叛逆:有时偏会去做那些开始时屡让我感到不顺的事。所以,我还是骑上自行车出了门。

出门不久,“嘶”的一声,裤脚被自行车踏板处扭轴突出的锣钉划破。我只能回家换条裤子。再出门。到离家几百米左右渠边一座桥,那座桥平时可过拖拉机,但我心里一发慌,自行车竟然从桥边一头栽进渠里,浑身污泥。我只能再次回家换衣服,还把脏衣服在水塘里洗好。我又一次出门。因为军人“明知是死地也要前进”的习惯再次让我选择“知其不可为而为”。这次倒是顺利到了县城,但临办事时,一摸口袋,竟然忘记了带钱……

多少年后,我有一次半夜从梦中哭醒,坐起来边抹眼泪边想:老天可能是给了我机会。如果我听从了老天的提醒当时留下了不走,不是坚持去县城而是呆在家中,弟弟或许就不会出那样的事。

可惜我的醒悟来得太晚了!对不起,弟弟!真的对不起!

(六)

但天地终究还是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那一天是我有记忆以来最热的一天。

从县城回到村里,先经过家里的菜园子。母亲正在浇水,见我回来,问了几句话后对我说:你弟弟真是奇怪,刚才把一大堆衣服泡在盆里,冬天的大棉袄都泡在里面,也不知道怎么?

弟弟,尽管我再“唯物”,当时心里也突然飘起不祥的阴影。骑车飞快回到屋里,扔下车就在村头高声喊叫你的名字。隔壁二妈出来说,你跟两个堂弟去游泳了。我急促地问:到哪里去游泳?二妈说,他们说是到南渠。我当时心稍放下:因为南渠我们经常去,打过猪菜,放过水牛,水不深。而实际上,我当时不知道,你竟然与两个堂弟去了皖河!

如果我再回忆细节,我写不下去下面的文字,但我又必须清理18年的积痛。

弟弟,当我最终从河里背负着你一步步往堤岸上走并几次跪倒在地时,当父亲呼天抢地“老天,为什么这么对待我们”时,我绝望地泛起一种痛彻心底的想法:看来一切都设计好了!天地合谋,夺走了我弟弟。

后来我反复问过两堂弟:我在村头高喊你的名字时,你是否听见?他们一再说:都听见了,因为才出村一会。这使我在疼痛中有一丝安慰:

弟弟,临走之前,至少你是听见了二哥喊你的名字。

(七)

此后几天,我一直出奇地镇定。安排后事,照顾父母,再没有落泪。

但你出殡那天,我以某个理由躲开了:我根本无法面对我亲爱的弟弟已成短松冈上的黄土一抔!

此事约一周的时间,我几乎整夜整夜失眠。我常茫然地想:可能我并没有放假,更没有回到老家,而是仍然睡在我学校的床上,在做一个可怕的梦——以往我曾有过梦里睡觉再做梦的体验,那种体验也曾真使我不知梦里今世。我想是否又入了这个境地。为了验证是否真是梦,我用头撞过墙,用脚跺过地,疼痛的感觉不使我难过,知道不是梦的真相一次次把我推向深渊。

有一夜在浅睡中突然惊醒,竟然听到弟弟耳语,让二哥不要难过,不要再为你的事找人。彼时,我看得见月光斜照下的账顶,心里突然一片澄明;但我浑身冰凉,无法动弹。我想,弟弟,那是你真回家了,而且就在我身边。

想回应你,努力张嘴,不成。眼角流出的泪从耳旁线过,有感觉,但哭不出声音。

弟弟,你我一奶同袍,血脉相连,你的离世令我是如何不堪啊。

(八)

不堪的还有如何面对东北赶回来的大哥。

弟弟知道,我们兄弟三个,最淳朴本份的是我们老大。小时家里穷,粮食不够吃,青黄不接时,母亲便用窖里的红芋加上几粒米煮稀饭打发全家。吃到后来,一掀锅盖闻到红芋的味道我就哭。吃红芋真是吃怕了。老大盛饭时,全装上红芋,还特地把里面的饭粒拨回锅里,就是为了让我和弟弟你能多吃两口米。

老大成绩不错。上初中成绩是公社第一名。三个孩子上学,父母愁得不行。整天与老大说让他去学砖匠。十五岁那年考高中,与其说是老大没有考上,不如说是他放弃了读书的机会,为的是让成绩同样出色的我和弟弟你能继续上学。十五岁,老大就开始了走南闯北的生涯。

我俩上太湖中学,衣服很破,最羡慕的是当时校园里流行的球衣球裤。那天傍晚,老大从城郊一个锯板厂到太中找到我俩,很神秘地拿出两个塑料袋,让我们看是什么东西。拆开一看,竟然各装了一套球衣!弟兄仨兴奋得不行。从此,弟弟,你和我也与其他同学一样学酷:球衣披在身上趟着,双手叉在腰间。但这份酷的背后,是我们老大的艰辛。

老大笑得最痛快的一次是你接到医科大学通知书。我们家俩大学生啦!一个军官,一个医生。一个学习如何杀人,一个学习如何治人。你开玩笑说:将来你当了医生,一定“劫富济贫”。穷人手术不要钱,富人来手术,手术刀把他肚皮一拉,然后说拿钱来再缝上。

弟弟,那时对于我们依旧贫困的一家,是阳光最为灿烂的日子。

现在,我编了一个理由把我们老大从东北诳回来了。可我该如何把这般残酷的事实告诉我们的老大呢?

更让我难以面对的是,如果老大问我,“你这个二哥怎么当的!一个活生生的弟弟,怎么就在你眼皮底下没有了?”

此时,弟弟,你说我该如何回答啊?!

(九)

然而,弟弟,18年过去了,老大从来没有正面问过我关于你离世的细节。

老大回家,我本应去接,但我挑起两只水桶躲出去。老大下车后遇到村里熟人,坐实了心里的担忧,在乡村小路上几乎是狂奔到家。我是在池塘边坐了许久,打好水,进家门遇到崩溃中的老大,一双血红的眼瞪着我,几乎是喷口而出一个字“你……”,就再也说不出话。我知道老大此时恨不得吃了我。我把两桶水甩在地上,瘫坐下去。

老大张了张嘴,没有再说什么,号啕起来。

弟弟,多少年过去,我始终再没有见过哪个男人这样惨烈地号哭过,包括在影视上。

……

从此后,每次我从外地回老家,老大与我都会结伴去给弟弟你上坟。即使有人嘀咕说日子不对,我们也去。

在坟前,老大讲得最多一句话是“可怜老小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

是啊,弟弟!在历经了二十多年贫困后,在好日子即将到来之前,你却走了,每思及此,如何不让我和老大18年后仍然肝肠寸断?

(十)

弟弟,你肯定很关心,18年了,二哥还好吧?

“我亦飘零久。”

你离世后头两年,我身心几乎全垮。削瘦苍白,形同梦游。边上朋友说,“这个人没有魂”。而见识广的姑父悄悄对我说过:“你犯忌了!尽管你爱你弟弟,但当初也不能背着他的尸体走那么远。可能你的生魂被压住了。”

哪里是被压住了?是内疚与思念如毒蛇在时刻吞噬我!为了摆脱这条毒蛇,我常常在深夜一个人骑着一辆破车,来往于我所任教的军校与距离18公里的城市之间。有时候,我还会把自己寄在小镇上破旧的录相厅,让无聊的影像填充自己,一直到被清出场为止。

更让自己无法忍受的是,这种内疚与思念不能与父母与老大说,更不足为外人道。

一个颓废而破碎的皮囊当然也盛不下爱情。很快,第二年,在安庆读书的女友提出分手。当我醒悟过来试图挽回时,只是更大的自我伤害。

弟弟,回想起那段日子我至今心有余悸。因为我也有了弃世之心啊。

直到有一日无意翻你留下的一本诗刊,竟然发现里面夹有一张心形卡片,是弟弟你的字迹,写给太湖中学一个赵姓女孩,更巧的是我也认识,常常是一幅低眉顺眼的“小媳妇”样子。卡片写道“将来有一天我再亲手交给你”。时间竟然是弟弟你在高三那年!

我怔住了。又一夜失眠:弟弟,你还有多少没有来得及实现的爱与梦想?告诉二哥吧。我应该去帮助你实现!

早起。晨雾里大树下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正凝神静气地打着太极。我转头回到房间,死去般睡了近二十小时。

弟弟,二哥终于醒了!

(十一)

又是清明。弟弟,原谅二哥今年未能到你坟茔前祭奠你。但我与老大说了,让他代我去。

北京的傍晚大雨滂沱。刚在五环驾车。车窗前的雨水与眼里的泪水一起,常遮住前路。

 

1995年,我终于从南方那座四季烟雨迷离的城市辗转到了北京。即使是为了逃避,我也不愿意呆在那座城市。

硕士,博士,讲师,副教授,教授,博导……

然而越往前走,心里越怯见人,尤其是老家的师长故友与亲朋。以往出本书会急于示众,今天甚至给一向视我如子的语文老师回信我都不知从何说起。努力反思自己为何如此,便想:自己的亲弟弟如此,你做二哥的有什么资格享受哪怕一点点外人看来的所谓成功与美誉?

更有,安徽太湖那方水土埋葬了我亲爱的弟弟,和着我被丧弟之痛压垮因而未曾绽放的青春与初恋,我怕常触及。

但仍然有躲不掉的时候。常常在某个会议上,在某个应酬的场合,或是将妻携女从皇城根边走过,更多是在此刻这样的孤灯独处时,悲伤与思念总是象潮水般袭来,并且让我猝不及防。

18年后,他人早已在歌在笑了,我想我也是时候该解脱了。弟弟,我想这也是你希望看到的吧?

那么,今夜,以二哥上述文字为结,弟弟,从此后,我们泻水平地,各自东西吧!

最后,愿我最最亲爱的弟弟安息,或安心往生!

(十二)

弟弟卢三来,生于1971年,卒于1992年。生前就读安徽医科大学临床医学系。高大俊朗,勤奋向上…

                                                二哥,2010年清明夜完成于京郊北望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