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7岁时候很想自杀，但每每都因为想到母亲而作罢。那时候我很羡慕孤儿，他们没有父母，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以自行处置自己的生命。就想，等父母去世之后吧。但是至今父母还健在，而且我又有了妻儿，更自由不得了。
    总是听人家说死，大不了死。但其实，要死也是很难的。死不仅是自己的事，还是许多跟自己相关的人的事。我不相信我死了，我的读者会留念我，也不相信同僚会难过，我的朋友，也就是心里一动就过去了罢，但是我相信我的父母会遭受巨大的打击。不是因为我多了不起，而是因为他们寄托我太多。这世界上，有亏欠心负罪感的，往往是被寄托的人。我好端端的，你来寄托我干什么？让我良心过不去了。就好像一个女孩子被男人追求，男人寻死觅活，搞得不答应，反觉得自己是罪人了。但我仍然可以丢了这该死的良心，但最让我放不下的还有另外的东西，那就是我的儿子。不是因为我对他有什么寄托，而是因为他是我造的孽。这是我实实在在的责任了，我不能推卸。
    我自诩不怕什么，这世界，有什么是可怕的？我就怕这个儿子。只要接到他学校老师的电话，我就胆战心惊。只要关于他的，我就投降。不要签城下之盟，要什么拿去吧！谁叫我造了这个孽？我只能偿还，用一生来偿还。我跟孩子说，等他成年了，我就不管他了，不管你干什么，随你去。但这良心上仍然对自己说，这是推卸。父母在没有征得子女同意的情况下，把子女生下来，怎么能够撒手不管？只要他存在一天，就必须偿还一天。哪怕你死了，你也要为不能再偿还而负罪。我不知道这世界上那么多自以为很有功劳、很了不起的父母，是否想到这一点？
    为什么说起这？因为我看到了唐师曾制作的一个报道：《北大博士夫妇退隐深山，二十年牧耕读书自己接生》，是《上海文学》金宇澄先生发给我的，附带两个字：感慨。我看了也很感慨。我搜索了一下，这报道被转载许多，人们的议论大多也是感慨。但是此感慨非彼此感慨。对这对王青松夫妇，大家往往是赞赏，我则更多的是羡慕。我羡慕他们可以这么做，明白地说，羡慕他们可以如此特立独行，不，是独断专行。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父母？如果有，他们如此选择，自己是爽快了，他们的父母呢？看报道，他们有孩子。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想到，他们自己的理想是圆满了，孩子怎么办？他们有什么权利决定孩子也过他们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权利让他们输在起跑线上？你们只为自己着想，不是自私吗？社会毕竟不公平，做父母的，必须竭尽全力给子女好的平台。至少是最初的投资，哪怕是巴菲特，也不否认这一点。
    孩子被误了，将来会怎么看他们的父母？不要说“儿不嫌家贫”这种混帐话，这样号召的人，比如号召爱国的，他们自己是揣着算盘的，只有傻乎乎的“爱国愤青”为他们买单；而号召爱家的，我想，号召者首先应该想想，你安心让子女“贫”吗？那报道里有张照片，孩子拿着唐师曾们的照相机，爱不释手，令人心酸。难道做父母的没有看到吗？
    不要说逆境成才，逆境固然可以成才，但逆境成的是扭曲之才。就好像盆景，除了艺术价值外，别无好处。人的逆境成才的，除了当文学家艺术家，也不是好事，而这世界上有几个可以当文学艺术家呢？那不是你想当就能当、甚至是有才华就能当的。所以画家吴冠中坚决不让他的子女搞艺术，而让他们读理工科，容易收获，安安稳稳做人。
    当然也许那夫妇的子女将来并不怪罪他们的父母。但那是他们的宽容。我们怎么能拿别人的宽容来解脱自己？如果他们是有心肠的父母，应该会更加自责。
    有人说，你怎么知道那对夫妇给孩子的不是好的生活？人家是回归自然。请不要用诗化的语言来进行逻辑讨论。诗歌好在“无理而妙”，但现实不是。农村就是农村，山区就是山区，城市人喜欢回归自然，那是他们已经拥有了现代化的生活。即便是真回到乡村，也只是固做姿态，自己骗自己。完全离开了现代化设施，他们是一天也过不下去的。所以不要被诗人所骗，不要被城市人所骗，不要被吃饱喝足的人所骗。人类已经无可奈何地走到了现代化这一步，哪怕你再想回归原始生活方式，也不过是跟自己较劲，就好像一个已经吸了一辈子烟的人，戒烟反而会生病。那么，索性就吸下去吧，就好像中国人，已经适应了种种乱七八糟的食物，身体里反而有了抗体。所以我常想：说中国人没有为人类作出贡献，也不是事实，中国人为人类所做的最大贡献，就是有害食物的身体试验，他晓明了人类身体所能达到的极限，那是人类生存的未来方向，尽管不好。而现代化也是，尽管不好，接受它吧！
    我很愿意特立独行，我相信这世界上许多人内心里都渴望特立独行，除了《环球时报》外。特立独行是幸福的，同时也是容易的。闭上眼睛，我行我素。如果一定要追求这种容易到手的幸福，那就请不要连累他人，一个人可以自己不要活，但不能不让别人活。所以从这点上说，我觉得林觉民的《与妻书》有点假惺惺，特别在那种时代，你让你的妻子怎么活下去？好在他没有孩子。理想主义者不该有亲朋好友，父母妻子，特别不该有孩子。如果你曾经不小心造了孽，有了孩子了，那么请你低下高贵的头来偿还这个孽债；假如你曾经控制不住勃起，那么在往后的日子里，请你阉了自己，为那一次勃起，以永远不再勃起作为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