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的这种训练过程，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启动的。学者们大致把天才的成长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是入门期：孩提时（经常是在3岁到8岁期间）以游戏的方式参加有关的活动，如音乐、

 

体育等，当周围至少有一个非常亲近的人（往往是家长）认定这个孩子在某一领域有天赋时

 

，正规训练就可能开始。第二是准备期：孩子开始进行漫长的正规训练，时间经常是达到10

 

年左右。在这一时期的终端，孩子决定一生投身于这一领域。第三是职业期：此时孩子基本

 

已经成人，开始了在特定领域从事全职的训练和工作。对于真正的天才，还应该有第四期，

 

那就是大师期。此时这位天才在本领域的技能已经远远超出了老师，能够创造性地对本领域

 

作出突出的贡献。在这几个阶段中，“深练”从准备期才开始，强度不断增加。孩子的青春

 

期基本就在这一阶段中度过。比如在音乐上，准备期基本就是技术培养期。青春期的天才演

 

奏家有少数能够在技术上达到炉火纯青之境地。但是，在对音乐的解释和感情的表达上，他

 

们还是孩子，很少能和成熟的大师相比。而恰恰是后面这些品质，才体现了演奏家对音乐的

 

贡献，一般都是在职业期特别是大师期完成。

在这一过程中的天才训练，又受到多种限制。其中最突出的是“资源限制”（resource

 

constraint）、“努力限制”（effort constraint）和“动机限制”（motivational

 

constraint）。所谓“资源限制”，主要是家长的经济资源和精力上的局限。送孩子进行专

 

业训练，需要家庭作出巨大牺牲，一个家长的整个时间几乎都要赔进去。有的家庭甚至为了

 

这个孩子搬到离有关设施或学校近的地方。根据有关学者在1988年的估计，在美国培养一个

 

游泳运动员，孩提时代仅家长陪送所付出的代价，一年就达5000美元，而当时美国的中等家

 

庭收入仅为3万美元。这是一个家庭将近1/6的收入。布鲁姆等人的研究进一步揭示，这些被

 

认定的天才，其实此时大多数并没有天才的迹象。可是一旦想当然的家长这么认定了，他们

 

的机会就来了。这也是为什么一个家庭往往只有一个孩子被认定为天才的原因。按遗传的理

 

论，一个天才的兄弟姐妹更有成为天才的可能。但在这里所体现的则是赤裸裸的经济现实：

 

考虑到一个家庭为培养天才所付出的牺牲，几乎没有家庭有余力把两个孩子认定为天才。由

 

此我们也可以解释莫扎特成功的秘密。他父亲是最好的音乐教师，自己身为作曲家，为了教

 

育他居然放弃了作曲。他姐姐也是位很有成就的音乐家，但其作用基本就是长跑比赛中的领

 

跑者，如今已经没有人知道。家里一切都围着莫扎特转。这种条件，哪个音乐天才具备呢？

 

郎朗的故事大家更熟悉。他父亲认定他是天才后，自己为了教他学钢琴，甚至辞掉工作，离

 

开妻子和郎朗搬到大城市求学。父母如此突出的牺牲，和他才能的出众几乎不相上下。

“努力限制”则是指人在精力上的局限。“深练”非常枯燥，对身心的消耗也非常大。人对

 

这种训练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特别是孩子，在开始时，每天的训练时间一般不能超过1小

 

时。有一系列研究对每天训练1到8小时的效果进行调查，发现超过4小时后的练习就再无效

 

果，超过2小时的练习则效果递减。我们在女儿的钢琴老师那里曾碰到过一位中国母亲，她

 

出身音乐世家，小时候每天练习4小时，目标是上海音乐学院。但是，她练得对音乐是如此

 

厌恶，不仅音乐学院没有考上，日后也再不要碰钢琴了。这种经历，在西方的许多研究中也

 

得到了证明。所以，即使要成为国际级的演奏家，专家们建议孩子开始时最好把练习分成10

 

到20分钟的小节，然后循序渐进地增加强度。

“动机限制”是指人在内在欲望上的限制。前面已经讲过，“深练”是一项非常枯燥的活动

 

，本身不会带来直接的奖励：既没有物质的奖赏，也没有精神的奖赏。“深练”的目的不是

 

让人显示自己最精彩的东西、通过享受自己的优异而愉悦，而是要暴露自己的问题，要在自

 

己最别扭、最有挫折感的地方反复，或者说就是让自己难受、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没有人喜

 

欢这种练习。他们之所以练，是因为外在的而非内在的奖励。比如，他们知道这样的练习能

 

够提高自己的水平，导致比赛的优胜或演出成功，或者在这个行业找到工作。

我观察女儿学钢琴就是如此：她喜欢演奏，能展示自己、出足了风头；她甚至可以上1小时

 

严格的钢琴课而一丝不苟、兴致盎然；但是，她从来不愿意在家里练习。她有时野心很大，

 

希望弹一首完整的奏鸣曲，不管这是多么不实际。因为完成这么一个大作品，让她有成就感

 

。但是，老师让她进行音节练习，特别是在看似简单的地方不断重复、以改正非常细微的问

 

题时，她就产生了逃避心理。这也是为什么不停的演奏会能够给孩子提供许多短期的刺激致

 

使其多练。长年不间断的比赛，则刺激运动员进行最为艰苦枯燥的训练。如前章所述，首届

 

奥运会马拉松的水平之所以那么低，就是因为那些先驱者在此之前没有比赛的机会，也没有

 

“深练”的动力。我这个快50岁的人之所以有实力和他们较量，不仅因为参加过一两次比赛

 

，还在于现在各年龄组、各种类型的运动员的有关成绩现在都是公开的，我甚至可以在意念

 

上为了达到某个锁定的成绩而训练。这也是现代社会的体制为什么能够使人的各种技能大幅

 

度提高的原因之一。

在分析了这三种限制后，我们就可以总结一下天才训练的要旨。“资源限制”基本属于经济

 

条件的问题，这里暂且略去，以集中讨论教育的内在问题，即怎么突破“努力限制”和“动

 

机限制”，尽可能延长有效的“深练”时间。这才是成功的关键。

先谈对“动机限制”的突破。我们都了解一个简单的道理：“要我练”和“我要练”这两种

 

态度，对练习的质量和数量都有着决定性的影响。任何人在一个领域要有超人的成就，首先

 

的条件是喜欢、热爱，甚至疯狂。许多过度操心的家长总要给孩子施加压力，让他们选择自

 

己不喜欢的专业，最后反而影响了孩子的发展。教育本身有着知识和感情的两个面向。中国

 

的教育总是强调前者而忽视后者。在这里，我不妨引述布鲁姆的研究作一番阐述。布鲁姆衡

 

量教学质量（quality of instruction）时，总要分析和比较学习过程（learning task）

 

的输入和输出。在输入一头，要看学生的认知条件（cognitive entry behaviors）和感情

 

条件（affective entry characteristics）。所谓认知条件，主要是学生在学习既定课程

 

时的知识准备；感情条件则指学生对所学内容的兴趣，学习的动力、态度，等等。在输出一

 

头，也就是教学的结果，要看学生的认知结果，这包括学业的水平（level and types of

 

achievement）和学习速度（rate of learning），但同时还要衡量感情后果（affective

 

outcomes），也就是学生对所学内容的兴趣是高了还是低了，是更好学了还是更厌学了，等

 

等。认知和感情过程的平衡，是有效教育之必需。比如，一个对音乐没有兴趣的孩子，通过

 

几堂课开始对音乐感兴趣了，那么他虽然学到的实际音乐知识和技能很少，但这些课程则应

 

该说非常成功。相反，一个对音乐有兴趣的孩子，上了几堂课后学到了许多知识和技能，但

 

是对音乐的兴趣却降低了，这些课可能就是失败的。因为从长远来看，保持孩子的兴趣，是

 

突破“动机限制”的关键。孩子无法突破这一限制，就无法长时期地“深练”，就成不了天

 

才。

在处理得好的时候，学习动机和技能的进步是相辅相成的。技艺的提高，可以给孩子提供学

 

习的内在动机和外在动机。比如，一个孩子通过练习能够演奏一个钢琴曲目，他就会突然有

 

一种成就感，希望能弹更大的作品。他知道掌握更复杂的技艺是弹出更优美的曲子的条件，

 

因此愿意多练来掌握这种技艺，这就是内在动机的增加。除此以外，他可以参加各种音乐会

 

演出、钢琴比赛，赢得观众的掌声，甚至获奖，出足风头，感受到自己对社会的价值。这种

 

来自别人的外在动机，也会促使他心甘情愿地多练。但是，如果掌握不好尺度，练习过度，

 

就越练越厌烦。那么在技艺增长的同时就会出现动机减退，动机减退则会导致练习质量和数

 

量的降低，最终的结果自然是技艺停止增长甚至减退。天才就这样夭折了。这种现象，在儿

 

童身上最容易出现。我曾就女儿的音乐教育请教过耶鲁音乐学院的音乐理论、作曲和钢琴教

 

授弗莱德曼（Michael Friedmann）。他特别强调：“千万不要满足孩子对音乐的兴趣。你

 

要多带她听音乐会，但不要超过1小时。她的音乐教育要适可而止，绝对不能超时。”他所

 

谓“不要满足孩子的音乐兴趣”的意思，无非是要吊着孩子的胃口，让孩子“吃不饱”，于

 

是自己急着“要吃”，最后走到“我要练”的地步。可见，这么一位有着丰富音乐教育经验

 

的专家，最强调的还是培养孩子的“感情条件”以及教育的“感情后果”。相比之下，中国

 

应试教育中那套死记硬背的方式，最糟糕的后果属于“感情后果”，几乎打消了孩子的兴趣

 

，强化了学习的“动机限制”。

突破“努力限制”和突破“动机限制”密不可分。学生的动机一旦丧失，在学习上的一点小

 

努力也变成了难以承受的大努力。动机强的学生，则可以废寝忘食，甚至付出超出其体力极

 

限的努力。这方面的道理不言自明，暂且按下不提。我需要讨论的是，即使在动机强烈的情

 

况下，也有“努力限制”的问题。一是“深练”对身心消耗很大，必须有充分的休息和恢复

 

。一是“深练”需要不断打破常规，创造性地运用新的训练方法。因为即使对于一个动机充

 

分的学生，在练习时如果总重复老一套，他的精神就会懈怠，会进入“自动化”的过程、一

 

切凭本能机械地重复。所以，“深练”在方法上的翻新能力非常重要。在这方面，一个好老

 

师就变得非常关键。

总之，如果能够在感情和认知的发展上保持良好的平衡，并且在“深练”中创造性地翻新，

 

那么突破动机与努力上的限制的成功率就比较高，“深练”的质和量就比较能够保障。天才

 

就是顺着这样的阶梯不断提升自己的。

从这个角度来分析，我们不难看出巴西的室内足球为什么成为如此有效的训练办法。首先，

 

这是一种非常有具体针对性的练习，训练你在狭小的空间和高速度中控球的能力。这种练习

 

像其他“深练”一样，不断地重复。室内足球因为场地小，你稍微不留意球就被对手抢断，

 

你有着更多的丢球、失败的机会，你的弱点被充分暴露出来。不过，也同样是因为空间小，

 

你把球抢回来的机会也多。也就是说，你在控球、过人失败后马上能重新再练一遍。这样不

 

断反复，最终到达炉火纯青之境地。再有，这种“深练”和其他枯燥乏味的“深练”不同，

 

本身是一种游戏，不停地创造刺激，不仅没有练多了损伤兴趣的后顾之忧，而且大家越练越

 

爱练，技艺越高越上瘾。这样，所谓“动机限制”就不攻自破。只可惜的是，这种方法，并

 

不能在每个行当中重复。

本章的分析无非是想证明：天才之难得，并不仅仅在于其天生的禀赋。许多天才是否在基因

 

上优于别人，我们没有证据。但是，天才的培养，则是个非常独特、难得的过程。人要赶上

 

许多机缘、运气，才会获得天才训练的机会。如果把天赋当成上天的礼物的话，这种礼物恐

 

怕就是操作成功的“深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