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子人生
“五四”运动时鲁迅发现中国乃是“吃人”的国度之后,引起知识者对故国文化的一场深刻的反省。七十多年过去了,我又有一个悲哀的发现,这就是到了六、七十年代,不论是吃人还是被吃又降了一等,因为“五四”时所说的吃人和被吃,其前提都是“人”,即无论是吃的主体还是被吃的对象都应当是人,而不是物。而我却发现自己和自己的同一代人以往却常常只是物——一枚统一棋盘上的棋子,即被吃的棋子和吃别人的棋子。这个发现,可算是对棋子人生的发现。
棋子没有自由意志,没有自我选择的权利与能力。它在你死我活的两军对垒的棋盘上,其身份虽有区别,但都是下棋者的傀儡:要么作为傀儡被吃,要么作为傀儡吃别的棋子。无论吃或被吃,都只是一种中介,一种器具,一种物,其吃与被吃均低“人”一等,属于“物”层面上的吃与被吃。
先说被吃罢。棋子被吃,其实不是直接被人吃,而是被人指挥下的棋子吃。棋子之死,均不壮烈。因为统统不是死于英雄之手也不是死于真正的人之手,而是死于没有脑子和心灵的器物或低等生物之手:有时被“车”辗死,有时被“马”踩死,有时被“大炮”轰死,有时被“仕”整死,有时被“卒子”撞死,其死亡都不如被人吃掉惨烈,更不如被英雄杀死壮烈,死时全无感觉。
“五四”时讲“吃人”是象征意义上的“吃人”,也就是指肉体上、精神上的被奴役、被压迫和被吞食。我所经历的所谓“被吃”也就是这种精神象征意义。而此时我感慨的是自己竟也像一枚棋子,吃我的竟也只是一些被人驱使的棋子,猛人们指尖下的“物”。一九八九年前他们批判我时宣称自己是“主义的大炮”。一九八九年之后大炮不响了,前赴大批判沙场除了少数是红学界和美术界的小“仕”之外,其它均是三流卒子。我称这些卒子为“饾饤小儒”,实在是抬高他们的。这些统一指挥棍下的“棋子”,因为只是一些肉傀儡、肉车马、肉大炮、肉卒子,所以批判我的时候,浑身都是塑料气、木头气和主人手指上的烟焦味,决无人的灵气和属于自己的语言。如果我真的应当被吃,也希望被狮虎般的英雄亲自吃,可留下一个惨烈的故事,而现在却被这些肉棋子吃,留下的只有乏味的滑稽故事,所以一直觉得懊丧。
我也曾“吃”别人,在“斗私批修”的“火红”年代里,我被“帮助”过,也“帮助”过别人。所谓帮别人其实就是摧残别人吃别人。而吃人时并非真正愿意去吃,而是被人当作一枚棋子去吃。有时被当作“车”,有时被当作“马”,有时被当作“卒”,有时被当作“炮”。而且是绝对驯服的“车”、绝对驯服的“马”、绝对驯服的“炮”、绝对驯服的“卒”。被当作“仕”、“象”的时候很少,被当作“帅”的时候则从来没有过。我和许多同辈知识者被当作“卒”子往前冲的时候居多,被当作“大炮”批判“修正主义”的时候也不少。文化大革命时,十亿人成了十亿门大炮小炮,我也是其中的一门。那时候,革命领袖总是号召要统一步骤,统一指挥,“全国一盘棋”,现在我才知道它的深意,知道我们正是这一盘棋中的一尊炮,一齐对准刘少奇,“炮打资产阶级司令部”。这里的所谓炮打,也不是自己真正掌握大炮,而是充当炮灰而已,正像棋盘上炮筒子。
回想以往,发现自己只是一枚棋子真有点晦气。作为棋子,吃与被吃,和真的人并不相干,譬如当“炮”去打“帅”(刘少奇)时,就从来也没见过这位国家主席的样子,而把我们当作棋子去“炮打”的统帅,也只是在电视上见过,其实与我们也不相干。吃和被吃,都是别人指挥下的一场傀儡戏。想到这里,又觉得懊丧。
懊丧之余,想到鲁迅倘若活着,其发现的“中国民族乃是食人民族”的命题应当有所补充,大约要改为“中国民族乃是靠棋子食人的民族”。而我曾经历过的这一种人生,则可称为棋子人生。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于温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