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文化生态
陈柳钦
(天津社会科学院城市经济研究所,天津,300191)
有人类就有文化,有文化就有意义,有意义就有方向,有方向就有活力。在过去250万年里,人类文化生生不息;在过去6000年里,人类文明滔滔不绝;在过去300年里,世界现代化滚滚向前;在未来100年里,文化变迁将改变全球。那文化是什么?由于其语意的丰富性,多年来一直是文化学者、人类学家、哲学家、社会学家、考古学家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个问题。“文化”的定义,往往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英国人类学学者爱德华·泰勒(Edward Burnett Tylor) 1871年这样给文化定义:“文化或者文明就是由作为社会成员的人所获得的、包括知识、信念、艺术、道德法则、法律、风俗以及其他能力和习惯的复杂整体。就对其可以作一般原理的研究的意义上说,在不同社会中的文化条件是一个适于对人类思想和活动法则进行研究的主题。”美国学者克罗伯(A .L. Kroeber)和克拉克洪(D. Lluckhohn)在1952年发表了《文化:概念和定义的批判性回顾》一文,对西方自1871年至1951年期间关于文化的166种定义(其中英文定义162条)做了清理与评析,并在此基础上给文化下了一个综合定义:“文化由外显的和内隐的行为模式构成;这种行为模式通过象征符号而获致和传递;文化代表了人类群体的显著成就,包括他们在人造器物中的体现;文化的核心部分是传统的观念,尤其是他们所带来的价值;文化体系一方面可以看作是活动的产物,另一方面则是进一步活动的决定因素。”这一综合定义基本为现代东西方的学术界所认可,有着广泛的影响。对文化最简单的定义是:文化是一切生活方式的总和。文化具有二重性,它既是人类生存发展中所创造的物质和精神财富的总和,又对人类自身的生存和发展产生巨大影响。因此,文化理所当然地也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生态环境的一部分。
从生态学的角度来看,人类的生存环境有三,即自然环境、社会环境和规范环境,文化生态环境主要由社会环境和规范环境构成。“文化生态”,是指由构成文化系统的诸内、外在要素及其相互作用所形成的生态关系。“文化生态”是从“自然生态”一词嫁接而来。我们知道,自然生态有两大范畴,一是物种,二是环境。文化生态也应有两个范畴,一是文化物种,即文化的载体,比如物质文化、非物质文化以及各种文化的传承人;二是文化生态,就像自然物种需要阳光、空气、水和土壤一样,文化也需要一个生存、延续的环境。文化生态诸因子有民族宗教、民族哲学、民俗传统、民族心理、口头文学、艺术、语言与文字,它们总是附着在某种文化实体上通过一定的文化系列如哲学、道德、文学、艺术、习俗、典籍等对人类发生实际作用,影响人们的思想情趣,成为人类社会精神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人类所创造的每一种文化都是一个动态的生命体,各种文化集聚在一起,形成各种不同的文化群落,文化圈、甚至类似生物链的文化链,成为人类文化整体的有机组成部分。文化生态是一个比自然生态更为复杂的系统。她既包括人的思想道德素质,也包括人的科学文化素质。既有几千年历史文化积淀形成的传统,又面临外来文化的冲击,面临文化创新的重要课题。文化生态建设既有文化产品硬件生产的任务,更有塑造美好心灵的软环境建设的任务。文化生态是文化系统与生态环境系统的耦合。
文化生态环境是动态的、发展的。20世纪是大工业时代,21世纪进入信息化时代和全球化时代,时代的变迁使我们的文化生态也发生了变化。大工业时代的文化是围绕着生产展开的,围绕生产展开的文化比较强调社会意志、团体意志和团体道德,它更多的是为了教化的功能而展开的。在全球化时代和信息化时代,文化是围绕着消费展开的。围绕消费展开的文化更多地与休闲娱乐和个人意志的张扬相关联。
随着人类社会的进步,人类改造自然的能力迅速增长,人造的技术环境已扩展到整个地球表面和近地太空,极大地影响着自然界的变化,破坏了自然生态系统,加速了它的无序化过程,引起了整个地球生物圈的退化。与此同时,也极大地改变着文化创造的传统方式。基于人与自然对立的工业化,不仅严重地破坏了自然生态环境,同时,缺乏多元文化制衡的单级化工业文明,也严重地破坏了人类的文化生态系统。因自然生态直接影响着人们的生存方式和生活质量,我们对自然生态的保护已经有了充分的认识,但对于文化生态的关怀却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于是就形成了当代人类在解决自然环境问题上遇到的一个无法走出的悖论,这就是我们希望在原有的工业文化不变的前提下,以导致自然生态破坏的文化与理念,来挽救自然生态环境。人们似乎以为可以脱离自然的约束和依赖,在此基础上建立一种新的、高度人工化的现代文化。但是,许多迹象表明,这种建立在工业文明基础上的现代文化,如果脱离了自然与生态,那一定是非常脆弱的。实际上,自然生态不过是文化生态的物理显现而已,二者互为表里。文化生态,就是人们精神呼吸的空气,通过耳濡目染影响人的精神世界,影响人的行为。
人类破坏自己生活的文化生态,其后果可能不像破坏自然生态那样直接,但却会深远地影响到自身的发展。在多数情况下,文化生态的污染和破坏是隐性的,它对社会精神的腐蚀、国民素质的凌夷,乃至对人性的残害,往往不会在短时期内显示其危害,那只有用理性鉴别才能察知。不像自然生态环境的破坏之影响那样明打明,人们从日常直感便能辨悉。人们日日夜夜身处在文化生态恶化了的环境中,受着毒害也未必感知,真所谓“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就个体说,日浸日淫,潜移默化,美孜孜地沉溺其中,精神萎颓情操卑下了还不知是受其熏染所致;就社会说,营营攘攘,闹闹哄哄,花花绿绿,初不觉其有异,风尚糜烂道德败坏了还不知是劣质文化流荡侵害的结果。
近代中国,当处在经济社会发展滞后的形势下时,追赶和实现“现代化”是社会发展的要求,而把最新、最时尚的趣味当作最“先进”、最有价值的东西,这是从“现代化”社会理想衍生出来的一种普遍的审美心理。在这个前提下,人们开始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批评自己的文化。过去是“破四旧”——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现在是“立四新”——车市文化、楼市文化、股市文化、妆市文化。这个过程,内容有异,性质或逻辑相同,最终演变出中国文化的“荒原化”。许多传统风格一旦变异,历史文化遗产一旦毁损,人居环境一旦破坏,这将是人类文明的损失和历史的遗憾。这不应该是现代化的结果,而是对现代化的一种扭曲,其损害的将是人类自身。从这一点上来讲,保护文化生态的重要性是非常深远的。殊不知,“现代化”已经在西方受到深刻检讨,当人们仍然在幻想一个无限的增长时,所谓的“经济神话”却已经在人们不肯放弃奢侈的生活方式和膨胀的物质欲望中岌岌可危。文化生态学认为,文化不是经济活动的直接产物,它们之间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复杂的变量。经济应当为文化的发展提供助力,而不应以经济为手段将文化导入唯一的轨迹。一个国家,商业化对于文化的提升作用是很明显的,但商业化也容易导致文化的低俗化。低俗化和文化的本质是相背的,低俗化的文化产品不可取。本人无意否定文化的商业化运营,但是,全面商业化的文化必定会有损文化的尊严和深刻性。相当一部分有着很强的商业化操作痕迹的文化产品,不追求深度的意义、价值,只是供受众消费、消遣、娱乐,从而忽略了文化传播的精神文明的实质。一个民族不仅要拥有强大的经济实力,而且应当具有意识、品质、精神等持久性文化价值。
在当代中国社会,多元混杂、打破平衡、自我塑型、无止境的消费意念等,正影响着整个文化语境,随之而来的是文化对于“他性”的开放式态度,它被预先包裹在变化的、临时的艺术观念之中,形成一种无可无不可、油腔滑调的文化消费模式。娱乐化文化的出现就源于此,它迎合了人们逃离环境压力、缓解紧张情绪、增强自我优势的心理需求,给人带来了当下的快感和直接的愉悦,因此,其存在具有合理性,但是,我们接受它却并不等于惟其马首是瞻,因为其美感的持久性、深刻性值得怀疑。在文化的永久性面前,亚历山大的征伐、希特勒的虚妄都是过眼云烟。严肃的文化,关注的是人的存在中共有的局限与危机,探讨的是普遍的伦理道理和永恒正义,因此具有启迪心智、陶冶情操、净化灵魂的功效,有助于保存民族文化的独特的精神品质,延续民族血脉中的根本性价值。
用世俗化的方式溶解经典艺术,并将它们纳入市场范畴已成为传统意识形态最有力的解构力量,它以世俗化的方式拆散了历史曾赋予艺术品的原有意义和价值。俗滥的电视剧与小报文化成为社会公众的宠儿,大众流行艺术以“娱乐”的方式承担了精神宣泄与慰藉的功能,泛娱乐化遮蔽了人们对严肃问题的思考以及对庄重事情的处理,而原来被认为的严肃高雅文艺的作用反而受到冷落;曾经边缘的大众文化已占据中心,取代往日的精英文化并引领着文化时尚,体现了一个时代的历史性转向。同时,传统规范文化的中断、民间草根文化的芜杂与国家主流文化的僵硬,均不利于民族文化的思想化生与审美创新。在当今中国文化分制格局中,主导文化、精英文化、大众文化三种文化形态的地位并不对等,远没有形成真正的鼎足之势,其中最突出的仍是大众文化的强盛和精英文化的弱小,工具价值甚嚣尘上,人文理性缺席退隐。文化生态环境的破坏,将让我们的文化缺乏底蕴,缺乏民间基础,也让新的文化显得浮燥,让我们急功近利,让我们的民族缺乏凝聚力和向心力。
文化生态需要平衡。文化生态平衡的前提和基础是人类文化系统与自然系统的动态平衡,只有与自然系统互动制衡的文化系统才能存在和发展下去,如果人类的生存方式过度受制于自然,文化系统必蒙昧粗陋,如果人类生存方式过度僭越自然,文化系统会在繁茂霸蛮的表象下岌岌可危,如果人类文化系统发展到自然系统难以支撑,造成能源枯竭、环境污染、生态失衡、物种剧减,这样的文化就不能可持续发展,既违反自然原则和生态伦理,也背离文明本意和文化伦理,这种被自然否定的文化会走向自绝,因为自然的否定是绝对的。可见,人类的生存发展离不开良好的自然生态,人类和自然的和谐发展,同样也离不开良好的文化生态。文化生态所蕴含的丰富的历史意义、文化意义和社会意义,对于人性的形成、人的素质和品格的培养,以及不同民族性格与精神的造就,具有重要的影响和作用。文化生态应当引起重视,因为关系到世道人心的健康,关系到社会和谐与文明进步,关系到正气与邪风的消长。
改良文化生态,就是要有意识使各种文化要素达到均衡。著名作家王蒙先生认为:当代文化发展的关键是寻求文化生态平衡,发展时代要在雄辩的文艺和亲和的文艺之间寻找平衡,消费时代要在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之间寻找平衡,全球化时代在英美文化的影响和保护传统文艺之间寻找平衡。对于一种文化生态,多样性是必不可少的。文化的多样性是在不同自然和社会环境的基础上创造与发展起来的,世界各地的自然和社会环境各不相同,不同的环境形成不同的文化体系。《中庸》指出:“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中者,天下之大本也;和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这就明确的表示,建立在“中”这一天下之大本基础上的“和”是天下之达道,人能够达致天下之达道,则可以是天地万物达到各安其所的理想境界。儒家的文化生态观就是“和而不同”,主张多样文化并存与和谐。这种文化观是源远流长和根深蒂固的,已经成为一种文化基因。中华民族是多民族多文化混血而成的,它把文化的多样性和谐视为正常健康状态,把文化一元独尊看作反常和没有生命力的。周朝即有“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若以同裨同,尽乃弃矣。”之说(《国语·郑语》)这段话启发我们,只有和谐与多样的统一,才能造成万物的繁荣,而“以同裨同”、千篇一律,只会造成事物的凋敝;和谐的生成,通过“以他平他”即事物的相生相克、互相补充才能求得平衡,而任何平衡的打破,则会造成秕稗的疯长,破坏生态。
文化生态只有保持良性状态,才能够更好地维持和促进各种文化的创造、交流、传播,对与文化关联密切的各种政治、经济活动起到辅助和推动作用。良性的“文化生态”从原则上来说,至少应该具备五个特点:一是,文化种类的多元性;二是各种文化之间彼此关联;三是,各种文化都具有可生长性;四是,各种文化种类之间能够和谐、有序的相处;五是,良性的文化生态系统还可以同社会的政治、经济系统之间形成良性的关联、互动,相互影响,相互支撑,共同推动社会的整体进步和发展。良好的文化生态,是文化与自然、社会能够和谐共生、协调发展的文化生存状态。和谐的文化生态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从文化的外部关系看,作为观念形态的文化必须与它的经济基础相适应,与上层建筑的其他部分(如政治、法律制度)、与自然生态和人的发展相协调。二是从文化的内部结构看,整个社会的文化自身结构由不同形态、不同民族、不同层次的文化构成,每一种文化又包含不同的要素和形式(如思想观念、价值体系、行为规范、文化产品、社会风尚、制度体制等),和谐文化,主要是指文化结构本身的协调和谐。建设和谐的文化生态,要着重把握以下几个问题:一是正确处理主流文化与多元文化的关系;二是正确处理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的关系;三是正确处理传统文化与文化创新的关系。
《易经》曰:“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周易·贲·彖传》)意思是,天生有男有女,男刚女柔,刚柔交错,这是天文,即自然;人类据此而结成一对对夫妇,又从夫妇而化成家庭,而国家,而天下,这是人文,是文化。人文与天文相对,天文是指天道自然,人文是指社会人伦。治国家者必须观察天道自然的运行规律,以明耕作渔猎之时序;又必须把握现实社会中的人伦秩序,以明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等等级关系,使人们的行为合乎文明礼仪,并由此而推及天下,以成“大化”。文化是一个国家能否与世界上其他民族比肩站立的最基本的基础,而文化生态就是文化发展的江河湖海、润物春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保护文化生态体现了人们对人类文化整体的一种感悟,同时也很好地体现了科学发展观的要求。科学发展观强调的就是人与自然、人与环境、人与人的和谐共生,强调自然生态、文化生态、制度生态和人的精神生态的协调统一。在生态文明时代,科学发展观不仅重新调整人与自然的关系,也将生态平衡观念贯彻到社会文化领域,文化种类的多样性,文化进化中的传承与创新,文化竞争中的冲突与融合,文化变革中的扬弃与取舍,文化系统间要素间层次间的矛盾与统一,构成人文世界的动态图景,为文化生态审美奠定了前提与基础。人类文化生态的多样性和谐是人与自然和谐的重要保证。没有文化生态的良性化,便没有自然生态的良性化,没有人与人的和谐,便没有人与自然的和谐,两者的建设要同步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