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俄国作家果戈理的《死魂灵》和《钦差大臣》等作品,激烈地抨击俄国的封建农奴制,其批判力度可以说超过俄国任何一个作家。他把俄国地主身上的贪婪、冷酷、诈骗、庸俗、吹牛、撒谎等人性的丑恶品德展现在世人眼前。对俄国人民和世界人民认识俄国农奴制起了无可估量的作用。但果戈理的头脑里却装满了封建地主的思想。他在社会生活、道德和宗教等问题上所持的立场,至死都同他那既幼稚又愚蠢的母亲一模一样。
1846年他在致妹妹的信中写道:“你应该对偷懒的农夫说,他本来能多干活,所以不多干活就是罪过。你以后对农夫说,上帝命令他们干活勤快。上帝说:‘要辛苦劳动!’因此同地主计较干活是罪过。你还要对农夫说,他们要听管家的话,要学会服从,不管谁的命令他们都得服从,即便是他们当中最坏的一个,因为没有任何权力不是来自上帝的。一句话,你这样对他们说,让他们看到,替地主干活就是侍奉上帝。”
果戈理在生活中对待奴仆也同农奴主一样。1832年果戈理回家接两个妹妹到彼得堡爱国女校读书,但路上无人照顾。果戈理的仆人亚基姆没有妻室,不然就好办了。于是果戈理和母亲马上做出决定:动身前三天把妹妹们的侍女玛特廖娜嫁给亚基姆,亚基姆有了妻室,小姐们有了女仆,皆大欢喜。他们谁又想到过亚基姆和玛特廖娜?
果戈理的一生,就是充满这样的矛盾与探求。他怀着报效国家的一腔热血从乌克兰偏僻的乡村来到彼得堡,但在彼得堡却找不到施展才华之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谋到一个缮写员的差事,从早到晚缮写一文不值的文牍。他感到时代对文学提出新的要求,着手创作反映乌克兰民族精神的作品,但又因缺乏素材而不得不接二连三地向母亲求援。他抱着为政府清除弊病的良好愿望写出《钦差大臣》,却招致政府官员的一致斥责和咒骂,只好躲到国外去。他本该接近真正理解并热爱他作品的人,但他亲近的人偏偏是前者的论敌,有的还是不共戴天的政敌。他既写出震撼俄国的《死魂灵》,又出版了招致各方面指责的《与友人书信选》,并且两者都出于报效国家的心愿。他一再表示只能写反映俄国现实的作品,却又必须躲到遥远的罗马去写。他认为大多数作家的不幸就在于没有烧毁自己的失败之作。他自己曾多次烧毁手稿,但真正的失败之作却偏偏没有烧毁。他的作品尖锐地抨击封建农奴制,但他脑子里却装满忠君思想。他极不情愿给崇拜者们朗读自己的作品,却心甘情愿给不喜欢他并对文学一窍不通的人朗读自己的作品。
俄国文学史和不少论述果戈理的专著通常都说《钦差大臣》和《死魂灵》的题材是普希金给他的。他们的根据是果戈理死后发表的《作者自白》中的一段话:“普希金对我说,具有这种窥视人并几笔便能勾勒出一个活生生人物的本领怎能不写大作品呢?这简直是罪过!他还举塞万提斯为例。塞万提斯尽管写过几篇十分卓越的中短篇小说,但如果他不写《堂吉诃德》,决不会在作家当中占据他现在所占据的位置。说完这些话,他便把自己准备写成类似史诗的作品的题材给了我。据他说,他决不会给别人。这就是《死魂灵》的题材(写《钦差大臣》的念头也是他启发的)”。但果戈理的这段话不可轻信。熟悉果戈理的人都知道他时常讲假话。何况他的话从普希金那里得到的恰恰是相反的印证呢。
果戈理在这段话里没说《钦差大臣》的题材是普希金提供给他的,只说“写《钦差大臣》的念头也是他启发的。”对《死魂灵》和《钦差大臣》题材的来源,俄国和苏联学者都提出过质疑。他们认为在帝俄时代沙皇派钦差大臣微服私访是最高统治阶层了解下情惯用的手法,果戈理不可能不知道。在他的喜剧《钦差大臣》上演之前,1827年乌克兰作家就写过一部情节与《钦差大臣》极为相似的戏剧《京城来客或县里的一场虚惊》。果戈理回家省亲时可能看过。《死魂灵》的题材也未必是普希金向他提供的,因为普希金本人有意使用这个题材。向赈济局抵押在册的死农奴,并从中牟利,当时在俄国并非罕见的事,果戈理岂能不知道。果戈理的远亲说果戈理在密尔格拉时就听说过这类事,并说“果戈理写《死魂灵》的念头是我叔叔皮温斯基启发的。”皮温斯基有5个孩子,30个农奴,日子过得很艰难。他开了一家烧锅,靠卖酒贴补开销。这时来了个官吏,对他说要开烧锅非得有50个农奴不可。皮温斯基装了一车烧酒去找周围的邻居,一面请他们喝酒,一面收购他们尚未从花名册注销的死农奴。收购了五十个农奴又开起烧锅来。果戈理经常到皮温斯基家做客,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这样普通的题材为什么非说是普希金提供的不可呢?《作者自白》是在果戈理死后由他的朋友舍维廖夫发表的,连标题都是舍维廖夫加的。莫非果戈理生前没有勇气发表?
如果我们不为伟大作家隐讳的话,果戈理写这段话的用意是说明普希金对他的厚爱和他对普希金的敬仰,借以美化他们之间的关系。完成普希金的遗愿是多么光彩的事业啊!其实他们关系并不密切,交往的时间很短,总共只有四年。普希金看重果戈理的才华,并不看重他的人品。他对果戈理敬而远之。有时普希金招待客人,果戈理在座。普希金深知果戈理“偷听”的本领,心里起了戒心。但普希金是冲动型的人,讲得激动的时候,什么都忘了,等到想起果戈理在座的时候,一切都晚了。他思想的火花,卓越的描述,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都被果戈理“偷听”了,然后写进自己的作品中。普希金曾向家人抱怨:“这个乌克兰佬偷窃我,我却连喊都喊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