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庞公之隐与诸葛亮之隐
襄樊学院
[内容提要]
庞德公之隐为道家之隐,诸葛亮隆中之隐为儒家之隐,二人的哲学思想、人生观、价值观迥异。庞德公不是也不可能是诸葛亮心目中的典范和言行的楷模。诸葛亮“每至公家,独拜床下”之“独拜”也不是“崇拜”,而是礼仪的需要。
[关键词]
庞德公 诸葛亮 隐逸 差异
隐士是中国古代社会中士人阶层的一种特殊产物,他的形成原因和表现形态相当复杂。要了解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心态,研究隐逸文化非常重要。到目前为止,有史籍记载下来的中国最早的隐士应是远古的许由和巢父,此后则江山代有隐士出,以致史书不得不专门记之。中国正史二十六部,为隐士立传的就有一十七种。除此之外,晋代的皇甫谧、清代的高兆还分别著有《高士传》和《续高士传》,共为239位隐士作了专门介绍,真可谓蔚为大观矣!南朝刘宋时期的袁淑还曾“集古来无名高士为《真隐传》”⑴,梁代的阮孝绪也曾著《高隐传》,他们试图为众多隐士分别高下。阮孝绪“著《高隐传》,上自炎黄,终于天监末,斟酌分为三品。言行超逸,名氏弗传为上篇;始终不耗,姓名可录为中篇;挂冠人世,栖心尘表为下篇。⑵”遗憾的是这两种书均已散佚,仅存袁淑《真隐传》中《鬼谷子》一篇,不知庞德公归属何等何篇。按照这个标准,真正的隐士该是连名字也没有留下来者,既然如此,又怎样为其立传?所以,我们今天论及的隐士都应是属于“假隐者”。
给隐士分类,古人还有大隐、小隐、中隐之说。隐于朝市的为大隐,隐于山林的为小隐⑶,隐于地方官的为中隐⑷。庞德公隐于岘山南,“至老不入襄阳城”;诸葛亮隐于隆中,躬耕垄亩,二人之隐应归于小隐,分不出有什么差异。因此,有学者认为诸葛亮隐居隆中是以庞德公为榜样的结果。
唐代姚思廉在《梁书·处士传》中也有一个分类,他说:“古之隐者,或耻闻禅代高让帝王,以万乘为垢辱之,死亡而无悔。此则轻生重道,希世间出,隐之上者也;或讬仕监门,寄臣柱下,居易以求其志。处汚而不愧其色,此所谓大隐;隐于世朝,又其次也;或裸体佯狂,盲瘖绝世,弃礼乐以反道,忍孝慈而不恤,此全身远害得大雅之道,又其次也。然同不失语默之致,有幽人贞吉矣,与夫没身乱世,争利干时者,岂同年而语哉!”(5)按照品格高下,他给隐者分为“隐之上者”、“大隐”、“又其次”、“又其次”四种。拿这标准衡量庞德公、诸葛亮之隐,除可以肯定他们不属“上者”外,很难对号入座。
其实不然,当我们一旦洞悉了二人隐居山林的分别,便会惊讶地发现同一片林子中并不就只一种鸟。林子之大,什么鸟都有,这就是它的复杂性。庞德公、诸葛亮是东汉末年的隐居者,《汉书·逸民传》所给的分类,当可为据:“或隐居以求其志,或曲避以求其道,或静己以镇其躁,或去危以图其安,或垢俗以动其槩,或疵物以激其清。”(6)依这六类,庞德公当属“去危以图其安”者也;诸葛亮当属“隐居以求其志”者也。二者显然是有区别的。
中国古代隐士阶层的构成以及他们隐居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正如梁代萧子显在《南齐书·高逸传》中所言:“隐避纷纭,情迹万品。”但无论多么复杂或多么繁芜,都与各自的哲学思想基础相关连。而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哲学思想,最主要者无非就是道家思想和儒家思想。从这一根本问题入手,以此为标准,中国古代的隐士便可分为道家之隐和儒家之隐两个大类。那些“无意天下事,无意仕途,一心出世,以求超然物外”的便是道家之隐;而那些“身处江湖,心存魏阙”,“隐居以求其志”,以隐待出则为儒家之隐(7)。再拿这个标准来关照庞公之隐和诸葛亮之隐,庞德公可为道家之隐,诸葛亮属儒家之隐便明显地突现了出来,泾渭分明,洞若观火。
《后汉书·庞公传》和《襄阳耆旧记》几乎提供了迄今能见到的研究庞德公的全部资料。能反映其哲学思想的,莫过于与刘表的一段对话:
“荆州牧刘表数延请,不能屈,乃自往候之。谓公曰:‘夫保全一身,孰若保全天下乎?’公笑曰:‘鸿鹄巢于高林之上,暮而得所棲;鼋鼉穴于深泉之下,夕而得所宿。夫趋舍行止,亦人之巢穴也。但各得其棲宿而已,天下非所保也。’因释耕于垄上,而妻子耘于前。表指而问曰:‘先生苦居畎畝而不肯官禄,后世何以遗子孙乎?’庞公曰:‘时人皆遗之以危,今独遗之以安,虽所遗不同,亦不为无所遗也。’(刘)表曰:‘何谓?’(庞)公曰:‘昔尧舜举海内授其臣而无所执爱,委其子于草莽而无所矜色,丹朱、商均哉,其势危故也。周公摄政天下而杀其兄,向使周公兄弟食藜藿之羹,居蓬蒿之下,岂有若是之害哉!’表乃叹息而去。”(8)
读此,让我们想到了庄子。庄子在答楚威王使者以重金聘其为相时说:“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太庙。当是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我志焉。”(9)不以天下安危为念,拒食官禄,适己任性,为一己之私,避祸远害,这就是庄子的人生哲学和价值观念。庞德公的“趋舍行止”、“遗之以安”的理论,与庄子的独善其身,“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之颐养天年的理论并无二致。再从他的行为看,“居岘山之南,未尝入城府”,“托言采药,固不知所在。”这种远离世尘,采药炼丹,最终失踪于山林,便是他追求的终极目的。这种思想与青年诸葛亮积极进取,渴望一展骥足的思想是截然不同的。
诸葛亮的隆中之隐则是儒家之隐,从他的言行举止中可以明察。儒者之隐的目的,正如孔子所言:“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10)”隐只是其实现经世治国目的而取的一个手段,“身在江湖之上,心游魏阙之下。”隐居之时,仍在关心政治,作建功立业之想,蓄养而待,审时而动。诸葛亮虽然“躬耕陇亩”,却一直“自比于管仲、乐毅”, 自翊为可以出将入相。然而,前途渺茫,满腹忧虑,最好的表露方式,莫过于“抱膝长啸”了。他在与徐元直、石广元、孟公威交谈时说:“卿三人仕进,可至刺史、郡守也。”三人“谓为信然”。但当三人问他:“那么,你呢?”诸葛亮却笑而不答。这“笑而不答”的深意,就融在那“抱膝长啸”之中。可以说,诸葛亮的“长啸”,是龙卧浅滩的叹息,是渴望明主造访的呼唤!“抱膝长啸”,是志存高远的表现!高歌梁甫之吟,更能体现诸葛亮的怀抱。《梁甫吟》一诗的内容在于讥刺齐相晏子。正如胡应麟在《诗薮》中所云:“寓意盖讥晏氏。夫三子(指田辟疆、古冶子、公孙接三勇士)恃功暴恣,渐固难长,藉使驾驭有方,则皆折冲之器。既不能以是为齐景谋,又不能明正典刑,以张公室,徒以权谲弊之。至
有人说庞德公是诸葛亮心目中的典范和楷模,颇值得怀疑。他们的依据就是《襄阳记》所载诸葛亮“每至公(指庞德公)家,独拜公于床下,公殊不令止”一段话。对此当作实事求是的深入分析,要合情合理地寻绎出就中真实的原因。不能仅就“独拜”二字就骤下结论,认为这“表现了诸葛亮对长者的敬重之情”。表示敬重,这肯定没有错。但是就此而演义出二人“情趣相投,成了忘年之交”,恐怕就失之毫理,差之千里了。我们可否反问一下,那些同来的未拜者,如徐元直等,难道就没有表现对长者的敬重之情吗?既然同样有敬重之情,干吗不拜呢?“公殊不令止”是什么意思?是否对那些未拜者有某种暗示?其实道理非常简单,不拜者自有不拜的道理,并非不懂礼;独拜者是应该独拜的,是礼的需要。庞德公的儿子庞山民娶了诸葛亮的姐姐,庞德公是诸葛亮的长辈,晚辈见了长辈就得拜。别人没有这一层关系,当然不拜。那种以为“独拜”就是崇拜的说教,是否可以重新考虑?
庞德公与诸葛亮的哲学思想不同,隐居的目的和动机迥异,行为表现也背道而驰。既然如此,是否可以说庞德公在诸葛亮走出隆中的道路上没有什么影响呢?回答是否定的。不仅有影响,而且影响至关重要。我们知道,汉代的选官制度主要为乡举里选,而乡举里选之权到东汉末期往往掌握在地方名士手中。他们定期或不定期对人才进行题品,被评者一旦获得优良评语,就为入仕打开了方便之门。许劭、许靖兄弟的“月旦评”,孔公绪的“嘘枯吹生”,一时传为佳话。这一点,我们从曹操获得“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11)评语后的高兴劲儿中就会理解到这该是多么地重要。而庞德公就是这样的名士,诸葛亮在娶了黄承彦的丑女后便自然著籍襄阳,便有了被题品的资格。加之,其小姐又成了庞德公的儿媳,得个好的题品便是迟早的事儿。习凿齿的《襄阳记》给我们证实了这一点:“诸葛孔明为卧龙,庞士元为凤雏,司马德操为水镜,皆庞德公语也。”一下子题评了三人。同时,也揭示了庞德公在品评人物上的不公正行为,讲宗族、论亲情。假如诸葛氏与庞家没有姻亲关系,会怎样呢?庞德公会不会给孔明以“卧龙”的题品呢?真是难以想象。不过,一经题品,身价百倍。诸葛亮的知名度提高了,“伏龙、凤雏,两人得一,可安天下”,“诸葛孔明者,卧龙也,将军岂愿见乎?”“此人可就见,不可屈致也。”一时之间舆论、声誉遍荆州。“三顾茅庐”的事跟着也就发生了,诸葛亮终于出将为相了。庞德公也因此得到了“伯乐”的美名。
庞德公的题品为诸葛亮的出山,的确提供了帮助,功不可没。但过分的夸大其辞,恐怕也有失科学、严谨吧?清代阮函有一篇文章叫《答鹿门与隆中孰优说》,硬要把庞公、诸葛撏扯在一起,说什么“庞公却辟刘表,知其不足与为,而智辩昭烈,隐然出武侯以自代。在国可扶炎鼎之衰,而在已无改岩林之乐。”“隆中之所以为隆中,鹿门有以成之也(12)。”文章不仅论点荒谬,而且所述与事实相违甚多。“庞公却辟刘表”是实,但“智辩昭烈”“出武侯以自代”则全无根据,纯属臆测。“扶炎鼎之衰”又与其隐而不出的理论相抵牾。既然“智辩昭烈”为何不亲自出山相辅佐,却把年青的诸葛亮推向血与火的战场,而自己却“无改岩林之乐”,这有什么“高义”可言!眼睁睁地看着曹操追杀刘备,尸横遍野,而无动于衷,居心何忍?阮函之论既不中肯,又欠周密,不足以成为评价庞公、诸葛亮关系的至文。
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杜甫对诸葛亮的评价之高是人们公认的,但他对庞德公的评价却还没有被人们充分注意到。他在一首遣兴诗中写道:“昔者庞德公,未曾入州府。襄阳耆旧间,处士节独若。岂无济世乘,终竟畏罗罟。林茂鸟有归,水深鱼知聚。举家隐鹿门,刘表焉得取(13)。”调子是相当低的,简直就是在批判,身怀济世之策,却胆小怕事,为了一家之私而弃天下于不顾,这种人也太自私了。杜甫的评判才是最为中肯、公允的!
总起来说,庞公之隐是消极的,不可取的。诸葛亮的隆中之隐是积极的,进取的。庞德公的哲学思想与诸葛亮的哲学思想是相悖的,庞德公不是而且不可能是诸葛亮学习的楷模和典范。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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