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足石刻:佛圣经死奏绝响


大足石刻:佛圣经死奏绝响

夜晚,当你独自来到北山的崖前,在洞窟神龛的底下,仰视着菩萨心肠。越来越响的争吵让人头皮发麻,仿佛有无数圣贤正激越地争论。心,顿感惊悸,荒不择路中撒腿就跑。

抗战陪都的顶级国学界就带着这种惊悸,重新发现了大足石刻与那无尽诉说人伦情趣与遐思妙想的圣洁天堂。

在宋代盛行的水陆法会上,佛圣高照唤来了万物、飞禽与走兽,天地万物与灵光全都聚集在石篆山道场,赶来沐浴圣灵的光芒。

避开中原时时战乱的巴蜀贵人,潜心静气甘于充作菩萨造像的供养人。虔诚的,旷古独树的知名信徒是使大足石刻造像得以长期延续的密钥。

供养人共有一百多人刻有佛像,但留下清晰记载的不过几人。虔诚的信仰造就了一大批绅士信众,他们生生不息,一代接一代地在北山、石门山开凿佛像。这一由供养人持续开凿的祈愿直抵明清,把四川腹地的这块小地,铸成了佛国最为壮丽的末日典范。有极乐世界,有地狱,更有现世的退隐菩提心。乾隆版《大足县志》记载赵智凤投奔成都修行道场,唐代密宗在中原渐成绝响。但在五代的巴蜀,因柳本尊的存在而秉承了唐密的传承。赵智凤因继承了柳本尊隔代遗宗,心中有无比辽阔的理想,在北山刻下了唐密的信仰。它放射出炎炎无比的光芒。把信念与思想一刀一凿地刻在了宝顶的崖壁之上。当你的心驻足两宋的北山,就能看到一座庄重肃穆的巨幅神器:这是一个人的史诗,这是一个人的长征,但却是天下圣徒们的天国。由赵智凤所徐徐展开的宝鼎造像的巨幅石窟画卷,如炎炎的光芒,照亮着暗黑中的碌碌世界。它的神韵与世俗的暗恋在不再有信仰的蛮荒之中,终于铸就了由释迦牟尼所创的佛圣学说,在这世上最后的那道光芒四射的锋芒。

宋代土地兼并盛行,大庄园主大量出现在四川。石篆山,严逊花了五十万贯钱买下来,他不是为了建造硕大的庄园,而是为了拯救佛法,开凿石窟,建水陆法道场。

到了唐末,世事渐乱,东土继印度之后进入了末法时代。此时,倘若不清佛降临,通过水陆法会,宏扬佛圣,则世界与万物都将无光。佛教作为理想,开始于释迦牟尼的菩提;佛法作为信念,开启于佛末的争论与乱世的动摇;佛经作为哲理,开篇于潜心的苦行与理想光芒对暗黑世界的普照。

人类有史以来还从没有过如此完善的综合,将理想、信念、智慧、俗世与艺术全都揉成一团,然后去面对惶惶倾覆中的世界。

自春秋以来,世界分置在东西两方,西方的苏格拉底与柏拉图,还有古希腊的众多贤达,东方的释迦牟尼、老子与孔子都以不同的方式,表达了人类先贤们对轴心时代以后的透视与忧患。

秦汉以后,帝国取代了远眺,治世取代了哲学,大汉交映于罗马,皇帝替代了先哲,人类从此以为巍峨的宫殿可以永恒与伟大,结果却陷入了战乱与分裂,踱入了沉寂的中世纪的暗淡无光。

此时的东方,出现了奇迹,唐王朝的辉煌正接住了佛盛末法时代的光辉理想。佛盛来到了东土,拾取两晋以来的文盛与幽默,它俩与盛唐一起演奏出理想的开篇乐章。

佛祖来拜霭俗尘本就是在摇憾理想,恰逢尘寰离乱错愕,唐末密宗的兴起显露出信念透过佛法的挣扎,它是佛法的鼎盛与理想的幻灭。

佛祖的理想启明于印北的顿想,它穿过喜玛拉雅,来到了大唐;佛理的生并没有随佛祖埋葬于菩提树下,它飞来了东土,随着大唐的倾覆,被悄无声息地掩埋在了川蜀无声的唐密信徒们,自我放逐的石刻造像的底下。

释迦牟尼真的来到了末法的大足,就横躺在北山宝顶卧佛的身后。他仍注视着世间的离愁,与法轮倾轧声中的世态炎凉。

北山是佛教理想的墓地,它的墓志铭上镌刻下法轮天回中的愤世诅咒与杂乱无章的佛俗冲突中所迸发出来的狡黠与大智。

佛教的早期理想集中于“悟门”与“觉路”,它的朝气蓬勃与光明磊落令世界的命运之门为之洞开。在趾高气扬的大为世界一晃而过之后,“苦集”与“灭道”才成为佛学的旷世绝学。北山佛像的全部精髓,正是通过怀揣理想的造像供养人,驱使能工巧匠挥洒出的一刀一凿,来宣示出佛教的转世态度与对不死之理想的终极祈望。

北山不仅埋葬了佛教的理想,它还预置了佛法的悲凉。大乱大坏的世道毁灭了理想与伦常,亵渎了礼数与章法。赵智凤站在北山之上,就已预判了两宋以后的腐乱。

天国在上,地狱在下,尘俗煎熬下的乱哄哄的世道,在宋元明清直至民国及现代的挣扎之中,被支离破碎得无比的狰狞,它完全背离了北宋之初的自信与期望:刻凿在北山之上的北宋杨次公的《牧牛颂》,它以牧童驯牛的故事来比喻人调伏自身倔强心念的十个步骤:未牧,初调,受制,任运,相望,回首,驯服,无碍,独照,双忘。最终达到物我两忘的最高境界。

宋代是中国提早进入近代的高调宣言,只是因随后到来的周边世界中的鬼魅与自身站不稳脚跟的不幸,才又重归于沉寂宿命。宋世社会应有,大佛湾石像尽有。继石篆山水陆道场之后,赵智凤更是如拨云雾开日月,在北山凿出了一座硕大无朋的俗家道场。

宋代世界的摩肩接踵,在绘画世界里有如《清明上河图》的繁华喧闹,通宵达旦;在石刻造像中,唯有大足石刻,宛若宋世在世俗情怀里被喝得酩酊大醉,在闻道听乐的世风席卷中始终不肯醒来。繁华大宋被镌刻在了世俗大足里,由大奸似忠但却是划时代的大书法家的蔡京,亲书的碑刻被围合在了天下唯一刻留下的古版《孝经》里。这篇由唐代高僧创造的《父母恩重经变》无论是真经还是伪经,在前所未有的繁华宋代里表明态度:在那个世代之中,急剧变革着的不仅是世道,还有人心。唐宋佛教对佛宗无论是发扬还是篡改,那都是为了稳固唐宋世界的繁华与隐隐蒸腾中的阴霾。赵智凤无论是大贤顿悟,还是埋葬了佛祖的崇高,对世俗的机巧智解让佛在灭道以后的香火一直延烧到了今世。天堂垮塌下来也就是瓦砾,地狱升腾起来那可是邋遢。人伦宁可在世俗瓦罐下勾酒,也绝不可在天堂飘然中撒欢。

历史的河流无情的流淌。佛理可以深埋,佛经可以焚烧,佛心可以灭失,但佛圣经死所遗留下的余晖却远离创始它的西域,而掩埋在了东土。它虽深藏在川蜀腹地古昌州的不起眼的北山与石篆山上,并在此为佛圣的余晖所终结的信仰时代划上了句号。但是,此后人类所再也无法企及的理想与大智的巅峰,却正像喜马拉雅山顶上的飘渺雾霭,与那若隐若现的耀眼光芒,我们除了驻足瞻仰,实在不能再多说什么,因为我们根本拿不出什么东西来在祖先的光芒下炫耀。

 

老夏

2013-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