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该如何推进社会改革


  (本文摘自《社会管理探讨——均衡利益与制衡权力》,贺永顺著,南京大学出版社,ISBN978-7-305-11612-4,2013年6月第1次印刷)

  我们该如何推动社会改革

  人类社会不断前进的历史,就是一部不断进行社会变革的历史!任何社会制度都不可能十全十美,只有不断改革才有生命力,改革从来就不是中国人的专利,当今世界绝大多数国家都在进行着这样那样的社会改革。改革的目标是解决社会问题,存在社会问题的地方,就应当进行社会改革。

  然而在中国,社会改革总是蒙上悲壮的色彩,大多数改革和改革者都以失败收场,有的甚至让社会走向混乱,变革者既孤独又悲壮。从秦国的商秧,到宋代的王安石、明代的张居正,再到清代的中兴四名臣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和张之洞,等等,无论是改革本身还是改革者本人,真正取得成功的不多,这的确很令人深思。

  中国30多年来推行的改革开放政策,取得了巨大的社会成就。但这场改革目前似乎又遇到了同样的困境,社会思想日趋保守,改革阻力日益加大,改革意愿越来越小,各种改革或止步不前,或无法突破,有些领域甚至出现倒退现象,已经取得的改革成就都有被蚕食的可能。

  是不是中国真的已经不需要改革?或是中国根本就不能改革?其实不然,只要有社会问题,就需要社会改革,而中国目前所面临的社会问题比任何时候都要多,所以中国也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改革,而且中国也应该具备自我革新的能力,而不应总是依靠暴力来解决问题。

  在经济方面,中国不仅经济结构严重失衡,而且利益分配显著不公;在政治层面,各种意识形态化的思潮泛起,不仅没有为人们厘清发展的方向,反而带来了更多的思想混乱;在社会层面,群体性事件层出不穷,社会矛盾日益加剧。

  全局性的改革如此,具体的改革同样如此,如医疗改革、教育改革、住房改革、户籍改革及养老改革等等,这些改革都面临难以深入,甚至面临越改越乱的困境。甚至诸如“全面小康社会”、“科学发展观”和“和谐社会”等一系列具有广泛社会共识的改革目标,最终也没有具体化为一揽子社会政策,基本只停留在口头上。

  为什么中国的改革总会出问题?如何才能使改革持续下去?如何凝聚社会改革的共识,如何克服社会改革的阻力?等等,这些都是非常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

  从社会管理的角度来看,社会改革就是对社会利益关系进行调整。不合理的社会利益关系,会伤害社会成员的凝聚力和创造性,从而影响整个社会的进步和发展,所以改革的目标就是使社会利益关系更加合理。

  我们前面还讨论过,社会利益的取得与社会权力紧密关联,利益关系其实是权力关系的反映,因此改变社会利益关系的关键是改革权力关系,或约束一部分人的权力,或增强一部分人的权力,最终形成相对平衡的权力关系。

  改革的核心就是调整权力关系!而且由于改革必然需要增加部分人的权力,人们还常常将“改革”与“放权”直接等同起来。而且,放权应当通过培育并鼓励社会力量进行博弈,而不仅是政府单方面的给予,因为被给予的权力也能随时被收回。所以说,没有实质意义上的权力关系调整,不通过制度安排向社会分权,任何改革都将很难取得成效!

  中国农村改革主要是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即允许农民(生产者)对其生产成果负责并按产量或产值计算劳动报酬,这项改革成功的关键正是增加了农民的权力,并相应地减少了政府管理的权力。正是政府与农民之间这种权力关系的改变,改善了农民在利益分配格局中的地位,从而极大地调动了农民的积极性并迅速地改变了中国农村的面貌。事实上,中国改革迄今取得的所有成功,几乎都来自于政府向社会以及政府内部向下放权。

  既然改革必然要减少一部分人的利益或是权力,而使另一部分人的利益或是权力增加,这就意味着改革永远都会面临来自既得利益集团和有权阶层的阻力。因此推动任何社会改革,决不是仅有良好的愿望或是仅靠决心和勇气就可以成功的,关键是要找到有效的方法,管住那些特权才行!基于以上道理,我们现在简单地分析一下中国的社会改革问题,了解一下遭遇困难的原因以及解决问题的思路。

  中国传统的社会改革主要由社会精英所推动,这些人在数量上远远不及既得利益者人数多,要想能够顺利推动改革,往往需要过人的智慧和胆识。而且这些社会精英还要具有足够的权力和意志,或是能够得到最高权力的支持(在集权社会尤其如此),否则很难取得成功。所以一旦他们失去改革权力,或是改革意志不再坚定,或是他们离开人世,社会改革就会被迫中断。

  所以我们说,中国传统的社会改革多是由少数政治“强人”推动,很少由社会大众推动,中国的社会改革总是维系在少数人身上。中国社会改革的这种特点,决定了改革通常难以持续且风险很大,而且由于个人的局限,强人甚至会将改革带向反面,给社会带来破坏性作用。

  开始于30多年前的改革开放,基本上也是沿袭这种改革的模式,尽管这场改革的阻力一直很大,但从总体上看还是很成功的。首先是因为邓小平的政治威望很高,他有能力击败改革开放的反对者,其次是人们已经厌倦无休止的政治运动并迫切希望改善民生,从而能够获得广泛的社会支持。

  但是时至今日,中国社会形成了新的社会利益关系,既得利益集团不仅形成而且日益强大,要想改变这种利益关系已经变得非常困难,其次是强人政治不再,依靠政治强人来推动改革已不太可能,再次是很大一部分原来的改革者变成了既得利益者,他们不再是改革的动力,很多人甚至成了改革的阻力。

  中国改革的困难越来越大,能够改革和支持改革的人似乎越来越少,另一方面,社会利益矛盾日益增多,公众改革诉求日益强烈,这就是中国目前所遭遇的改革困境。如何才能持续推动社会改革,如何才能走出传统改革的困境呢?

  首先是达成改革的共识。改革共识,即一个社会中人们希望改变自身不合理利益地位的共同意愿。只要存在社会成员共同或相似的改变意愿,这个社会就一定会有要求改革的共识,管理者要做的只是识别并凝聚这些共识。认识和凝聚改革共识并非易事,不仅需要社会管理者的政治智慧,更需要社会成员充分的利益表达,甚至需要整个社会广泛深入的辩论和争论。

  有人说中国已很难像30年前那样易于形成改革共识了,事实真是如此吗?30年前改革时,中国社会也是处于一个混沌的状态,人们对于国家的走向也是各持已见,社会改革的阻力异常强大,唯一的共识就是国家不能再维持现状。今天的中国,人们改变现状的想法同样如此强烈,社会矛盾和社会冲突如此之多,怎么能说中国没有改革共识了呢?

  凝聚社会改革的共识,关键是要允许和鼓励社会成员自由地表达利益诉求,甚至要能容忍一定程度的社会争论或冲突,然后再由社会管理者进行识别并凝聚成社会改革的共同认识。如果限制或是压制社会成员的利益诉求,而仅靠少数的社会管理者提出改革目标,那么这样的改革目标既很难符合社会现实,也很难得到多数社会成员的响应。

  其次是获得改革的动力。按照我们前面的观点,改革的核心是对利益背后的权力进行规范和调整,对于一种权力的规范和调整只有通过另一种权力才能实现,因为权力不可能束手就擒,也不可能作茧自缚,必须通过更强的权力对其进行制衡。

  任何改革者都需要足够的改革力量才能克服改革过程中的阻力,那么这种力量应该从哪里来呢?我们认为,既然改革是为了调整社会利益关系,那么改革的力量也应来自于社会,特别应来自于受损的那一部分社会群体!如果仅仅来自于社会精英或是政治强人,那么改革的力量一定是单薄的。

  其实,中国社会中的群体性事件以及所谓的社会不稳定因素,恰恰就是存在于社会中的改革力量,只不过这种要求改革的力量处于一种混沌状态,只要社会改革者们聪明地加以引导和借用,就能成为改造社会的推动力量。惧怕群体性事件或“不稳定”因素,事实上也失去了要求和支持改革的社会力量。从社会改革的角度来看,这显然是错误的做法。

  从理论上来说,一个面临很大改革压力的社会,希望改革的力量一定要大于改革的阻力,而不是相反,改革者只要将利益受损方的力量整合起来,就可以获得足以制衡既得利益方的力量,也就有可能顺利地推动社会改革。因此,一个社会如果能够建立起允许人们进行利益斗争的机制,改革就能达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也就能够找到社会改革的持续动力。

  用一句我们非常熟悉的话来说,只有利益相对方的矛盾运动,才是推动中国社会持续改革的真正动力。如果将社会改革者看成“强人”,而渴望变革的社会成员就是“众人”,只有“众人”才是社会改革真正的动力,而“强人”则是社会改革的推力。只有“强人”与 “众人”共同推动的社会改革,才是一种可以持续的社会改革模式。这种模式完全不同于传统的“强人”或精英改革模式!

  进一步说,任何社会改革都必须尊重民众的主体地位,顺应民众的呼声,也必须满足民众的利益。如果改革没有借助“自下而上”的社会力量,它的动力就势必难以为继,而且往往难免遭遇最终的失败,甚至对社会发展酿成巨大的危害。(邓清波,《中国今日改革的关键在于“如何改革”》,联合早报网:http://www.zaobao.com/,2012年3月2日)

  因此,如果改革仅仅依靠几个政治“强人”和精英,或是干脆指望既得利益者良心发现,而不是大力培育社会群体特别是弱势群体的权利意识,并鼓励他们组织起来形成改造社会的群体力量,这样的社会改革注定困难重重且难以持久,社会也不可能获得长治久安。

  最后我们再来考察一下集权体制与民主体制下的社会改革机制,以便加深我们对社会改革问题的认识和理解。

  在民主体制下,社会成员有顺畅的渠道表达自身的改革诉求,并通过制度的运作汇成整体性的改革民意。那些能顺应这种改革民意,并能提出合理措施的政治人物,往往比较容易获得认可并能成功实现改革。通过选举产生的政治代理人,在改革过程中不仅目标会符合多数民众利益,而且易得到多数民众的政治支持,因此这样的改革尽管也会遇到阻力,但在总体上将会变得比较容易,也不容易出现风险。

  在集权体制下,社会成员自身的改革诉求没有顺畅的表达渠道,管理者又不可能准确地了解这种诉求。如果推行改革,不仅目标不容易正确,而且很难获得社会成员明确的改革支持,能否改革常常更多取决于改革者的政治能力,改革的阻力也会显得很大。在集权社会里,管理者要么不知道改革,要么不愿意改革,要么冒着极大的风险改革,总之社会改革常常非常困难。

  所以集权社会尽管社会动员能力很强,却并不像人们通常认为的那样易于推行改革,反而会严重阻碍社会改革的推行。而民主社会由于各种力量的共同参与,常常具有很强的自我纠错和持续改革能力,尽管有时决策和行动的过程比较缓慢。

  归根结底,要想使自我纠错和社会改革成为中国社会的一种常态,必须设计出依靠社会成员推动改革的机制,而不是等待改革社会的“救星”不断出现。只有让公众成为推动社会改革的力量,才能建立起持续改革的社会管理模式,中国社会的进步才能既不依靠“救星”也不通过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