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情寓言)黄公鸡.白公鸡
父母在乡下老家养了几十只鸡,散放在场院里,光光鲜鲜的一群,颇有些农家生趣。清晨,见老母鸡领着鸡雏们在牵牛花下觅食,总让人想起王雪涛先生的写意花鸟画。
一日,母亲对父亲说:那群鸡太害人了。你把旁边竹林用栅栏围起来,把它们关进去。特别是那只挨刀的黄公鸡,什么东西都敢吃,太不是个东西了。父亲辩解说:它倒是害人,可它通人性,晓得亲热人。鸡嘛,哪有不害人的……说归说,母亲的决定是不能违背的,父亲便开始砍来山竹,取出篾刀,编制篱笆。
这群鸡,算得上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前几年,院子里刚刚孵出一群鸡崽时,儿子经常回去玩耍,捉了这只,放了那只,一个个娇弱可爱。不出几月,小鸡便长成了大鸡,变成了另外一幅模样。它们成群结伴,在田野里觅食,尽情享受着山里的空气与阳光,悠闲而自在。
为首的是两只漂亮的大公鸡,一只浑身洁白,身材颀长,颇有些鸡中贵族的气质;一只满身金黄,浑圆威猛,走起路来双翅张开,踱着方步,很象一位官人反背着双手阔步。儿子最喜欢那只大黄鸡,说它是威风凛凛的“鸡将军”。我说,哪有这般身材滚圆的将军?是个鸡混混还差不多。两只公鸡各有数十只崇拜的“粉丝”,算得上妻妾成群。有时候,为了争夺食物和伴侣,两只公鸡也会斗得头破血流。可只要邻居家的公鸡一来,它们便立刻化干戈为玉帛,矛头一致对外。还有一次,山上的老鹰来偷袭小鸡,却被两只公鸡前后围住,可能是一只刚出道的小老鹰吧,见着这两只怒目圆睁、羽毛上竖的拼命公鸡,竟然吓得落荒而逃。
不出一周,篱笆栅栏便编制完成,一人高低,横横斜斜地围住竹林,也算别有一番风景。鸡们终究还是缺少见识,不知这里已是布下樊篱。父亲撒下粮食,一声呼唤便把它们都引了进去。院子里顿时清寂干净了许多。父亲安闲地坐在场院里晒太阳,眯着眼睛看着被围在竹林里的鸡群,还真些成就感,心想,小样儿,看我还治不了你们?
没过几天,父亲正在地里干活儿,母亲就跑过来,劈头盖脸一顿埋怨说:看来你真是老了,扎个篱笆连鸡都关不住。那个挨刀死的黄公鸡,早上一早就跑出来了……父亲的自尊心受到一损伤,脸上有些挂不住,便放下锄把,往鸡栏处赶去。果然,他看见其他的鸡都在栅栏里呆着,单单那支大黄公鸡已下了菜地,正啄着嫩菜叶儿呢。父亲骂了一句“挨刀死的”就撵,大黄鸡转身就往栅栏里跑,一扭头,从栏下的一个小洞钻了进去。站在围栏里,看着气喘吁吁的父亲,大黄鸡似乎对自已的违规有些害怕与愧疚,一边咯咯地低声叫着,一边微张开翅膀转圈。见它挺可怜的样子,父亲心里已决定放它一马,只把漏洞堵上便罢了。
可父亲远远低估了黄公鸡的能耐,没过多久,它又出来了,而且还带出了一个它心爱的小花母鸡。这次,它们象一对叛逆私奔的情侣,对传统势力昂着高傲的头,根本不想再回个充满管束的鸡栏了。不管父亲怎么撵,它们总是拼命地逃跑、躲藏。没办法,父亲只好请几个人来帮忙,好不容易才把这对情侣捉住送回去了。可是没过多久,它们又想办法逃出来了。父亲一连追赶了好几天,实在没有太多的精力,农活一忙就懒得管它们了。
我对父亲说,对围栏里面的鸡,每天多喂些食,让它们吃得饱饱的;而对那些跑在外边的,一颗粮食都莫喂,它们见在外边无利可图,自然就会进去了,这叫利益机制。父亲说,它们在外边,到处都是食物,就是不喂,也不会饿肚子。再说,都是自家喂的鸡,一点不喂,总是不好吧……这就是父亲的逻辑。其实我知道,他在内心里还是有些偏爱黄公鸡的。这是因为,与白公鸡比,黄公鸡似乎要聪明许多,真有些“通人性”。比如见着主人家,它会表现的很亲热,见着衣衫不整的穷人,它还会象狗一样,勇敢地扑上去追赶,行使一下看家护院的职能,而对那些穿着整齐的客人,它从来不敢抖什么威风,做出力不讨好的事儿。就这样一只有灵性的鸡,谁能不喜欢呢?
在大黄公鸡的影响下,原来追随它的数十只小母鸡们,也都一个个逃出了围栏。虽然在外边偶尔会受到主人的追打,但它们享受到了自由和爱情,心满意足。但大白公鸡似乎很安于攀篱里的生活,或许是喜欢竹林清幽的环境,或许是认为鸡就应该受到一些管束才好,总之,它对当前的状态很自足,总是按时打鸣,呵护鸡群,它那优雅与从容的气质,似乎对追随它的母鸡们很有吸引力。它们不为栏外的一切所动,忠诚地陪伴在它身边,一幅安然自得的样子。这样,栏里栏外两群鸡,各自相安无事,成为一道奇怪的乡村风景。
又一日,家里忽然来了位尊贵客人,是村子里数一数二的人物头儿,父母商量,决定杀只公鸡款待。这是我们这个地方乡风,一般的亲朋好友来家作客,多炒时令蔬菜,煮几片腊肉即可。贵重客人来家,才会杀鸡。特别贵重的,必须宰杀公鸡,并将公鸡头呈放上席,奉主客享用,以示尊敬。我家养着两只公鸡,就是以备贵客来家之用。
父亲问,杀哪一只?母亲说,肯定杀那只大黄鸡,又害人,又不好好叫鸣,不杀它还杀谁?父亲虽然有些不舍,也不好再说什么,便组织人捕捉大黄鸡。这黄公鸡果真是个灵动的家伙,大概是看出家里来了衣着光鲜、有头有脸的人,就预感自己凶多吉少,老早就跑得不知去向。父亲组织几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沟边的涵洞里找到它,却如何捉得住?它东躲西藏,打游击战一般,把一群围捕它的人累得汗流浃背。最后,它却飞上枣树顶上,恨不得一展歌喉。这时客人走过来,他很有些生气对父亲说:这是让全村的人都知道我是来吃你家公鸡的呀?我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我也要这张脸!说着便要走。父亲有些尴尬,连忙说:不逮了不逮了,直接捉圈里的那只算了。
父亲径直来到鸡栏,轻而易举捉住了那只大白鸡。他在道场边点上一柱香,口里念叨着:鸡,鸡,你莫怪,你是阳间一盘菜……如此三遍,然后就把白公鸡宰杀了。
吃饭的时候,看着白公鸡优雅而高昂的头,客人食欲分外的好,一席人其乐融融。母亲却在厨房里抹眼泪,公鸡肉一块都没吃。她说,多好一只公鸡呀,长得又漂亮,叫鸣又准时,又不害人,还指望它做公鸡种呢,却给那个挨刀的当了冤死鬼。父亲说,有什么冤不冤的,都怪它命不好,谁让它刚好就在鸡笼里呆着呢?
自打白公鸡被杀后,鸡栏里的所有鸡似乎都明白过来:如此老老实实过日子,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它们全都逃了出来,跟着黄公鸡混日子。被禁闭了一段时间的鸡们,食欲空前上涨,在老大的带领下,只用一天时间,就把菜园子里新出土的萝卜苗夷为平地,片叶不留。
看着此般惨像,父亲对黄公鸡的同情与好感,已荡然无存,他坚决拥护母亲的英明决定,有机会一定要捉住这个被骂了无数次“挨刀死的”家伙,让它真正挨上一刀,寿终正寝。终于,机会来了,一次,父亲趁它闭目打盹儿的瞬间捉住了它。用秤一称,好家伙,足足十斤半呢。母亲烧好一锅水,准备给它洗最后一个“澡”,然后美美地吃它几顿儿。这时,儿子回去了,见双腿紧捆着的大黄鸡,躺在地上瑟瑟发抖,两只小眼睛放出哀悯的光。儿子问是怎么回事儿?父亲说,正好,你回来好吃鸡肉。儿子说,这么聪明、这么漂亮的一只鸡,不准杀!它是我儿时的好伙伴呢。孙子的面子是不能不给的,母亲只好当着儿子的面把鸡放了,黄公鸡又一次逢凶化吉。
经历种种大难不死,大黄公鸡对自己的能量日渐高估,胆子越来越大了。抢吃猪狗牛羊的饭食自然不在话下,就连主人最喜爱的大黑猫,它也敢偷袭。更让人吃惊的是,一次,它竟敢对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下嘴,差点儿啄瞎了他的眼睛。自知恶行满盈的它,为了躲避主人的捕杀,夜晚常常宿在高高的枣树上,稍有风吹草动便迅速逃离。为了消除它继续伤人的隐患,家里召开紧急家庭会议,下定决心要除掉它。
可看着站在高高枣树顶上的公鸡,母亲说,拿它啥主意呢?父亲说,只要你下定决心,我就有办法。
村子里住着一位猎手,整日背着一支锃亮的双管猎枪。猎手被父亲叫到树下,眯着眼看了一下树上的鸡说,搞它,是小菜一碟儿,只是白白浪费我一颗子弹,八块钱呢。父亲说,不怕,我给你本儿钱。猎手也不回话,掂起枪,瞄都不瞄,“砰——”的一下,那个本该挨刀死的大黄公鸡,就这样挨枪子儿死了。
又一个春日的周末,阳光明媚,我和儿子回到老家。原来散放的鸡,又都被放进了栅栏里,整齐有序。听说大黄公鸡已被“枪决”,儿子很是痛心惋惜。父亲安慰他说,不要紧,看到那两只小公鸡了吗?很快就长大了,比原来的更漂亮。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新生的竹笋旁,两只半大的小公鸡,正沐浴着春风,神情安详,气宇不凡。与过去的两只一样,一只雪白,一只金黄。
(潘世东转载于子罕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