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流域的钟宝古镇
王晓群
说它是镇实在委屈,其实是城,陕西最南边的县城,也是西北最南边的县城。在地图上很好找,西北、西南和华南交界的“三角地”处,被小三峡、神农架和化龙山夹着。清乾隆十八年(1783)陕西省在这里设立建设镇坪巡检署;嘉庆四年(1799)设立镇坪经略大营,后又改为镇坪营;道光四年(1824)年升为抚民分县,兴安府拨专款进行了城建,修城墙、建堡垒,还对街道进行了改造,城内设有政权机构———镇坪县署和镇坪营都司署。民国九年(1920)镇坪县获准升为三等县。
镇坪县就这么诞生了。取镇坪两字为县名一直让后人费解:这“镇”字还好解释,陕西边关,大概是镇守的意思;可这“坪”字就不好明白,大巴山屋脊下四野皆山,平地很难找到却偏偏要起个带“坪”字的名,大概是山里的人期望所在吧!也难怪山里的地名多带“坪”,平原地名多带“山”。不知者总以为“坪”是坦坦荡荡的一马平川,知情者都兴叹名不符实。
这个县城小的出奇,志书上是这样记载的:周长222丈,长94.5丈,南北宽45.8丈。可能在同时代的中国很难找到相似的面积。县城有三道大门,东为朝阳,西叫永安,南称镇离。有武昌馆、天主堂、城隍庙、龙王庙和三书院等诸多机构,还有一个重要的部门———盐行。是一个标准的县级的建制,麻雀虽小肝胆俱全。
巴掌大块地,拇指大个城,几百口人。西南面与四川、湖北仅隔十几公里。不了解镇坪的人都奇怪是为啥要在这山大人稀的旮旯里设一个县。原因很简单,这里有一条古老的商道,历史上称为盐大道。盐大道的起因是三省交界地鸡心岭南坡的重庆(过去是四川)大宁镇有一股山泉,终年不断的流着一股卤盐水,人们利用这股卤水制盐。大宁称之为“上古盐都”,已有5000年历史,虽然不在陕西境内,但“利分秦楚域、择沛唐汉年”。陕西、湖北及周边地区都是吃这股卤水流出后结晶的食盐。“一泉流白玉,万里走黄金”,以盐场为中心辐射的两条路都是由栈道建成,向东穿越大巴山主脊鸡心岭后就来到镇坪县城,入陕出楚的盐都得在必经的小县城集中完税后再向东、南、北分若干支线,将盐运往四面八方,镇坪县城自古是个驿站,是专管盐的驿站。过去交通运输靠人背的年代里,盐大道上的镇坪县汇集了许多盐队和马帮,那些出苦力被称为盐背儿和盐脚子。古往今来,这里的盐道承载了大巴山的古老与苍凉,也见证了悲壮的历史。
仅说1920年获准升为三等县到1931年县城被迫迁址的十一年里,这里就灾难不断,百姓没有过上几天安宁的日子。
1922年9月20日晚,驻扎县城的陆军七师辎重营三连发动哗变,他们抢掠所有商号,威胁百姓纳银交盐,不缴者就焚烧房屋。一时间城内狼烟四起,百姓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汗化为灰烬。县政府在军阀面前显得软弱无力。事后虽上报,无奈山高路远军阀凶,远水解不了近渴。
1925年5月,为争得盐大道的制控权,川军旅长党寿眉率叛军压境。县政府派警察、民团防御,终因寡不敌众,败退让出县城,知县退守盐大道北端二十公里处的石砦河。叛军入城,对手无寸铁的百姓大肆抢劫,掠夺财产,官民财产尽遗。接着的9月,陆军第七师骑兵叛变窜入县城,攻入城内,先是抢劫盐商,后又把百姓秋收的粮食全部劫走。
1927年,四川天兵谢崇德盘踞县城,控制盐道,还在玄天宫内设立佛堂,挨家挨户抽壮丁,凡有劳力者均被抽出,命令壮丁们佛堂前祀神发誓参加天兵团,编为其部属,不从、不恭者立即诛杀,威逼百姓就范。他们还诈言,拜了神,吞了神符就可以枪炮不能入身。屡遭兵痞匪患的百姓,受尽了苦头,生死不能,把自己的希望也就寄托与神灵的保佑,信从天兵立佛的人越来越多。翌年,官府派兵围剿,天兵闻知退入四川。五月,天兵分三路向县城进攻,向县城发动猛攻,刹那间枪炮齐鸣炮火连天,把不大的县城围得水泄不通。官府的兵力逐渐不支,让出城垣突围而去。天兵再次入城,百姓叫苦连天。
1929年3月28日拂晓,百姓还没有从梦中醒来时,天兵突然袭击县城。县政府毫无戒备,措手不及,公安局长王宝庆在撕杀中被戮,巡官魏瑞卿奋起反抗,可怜孤身一人,当即被杀死,新任知事及代理知事、盐务局长等要员被掳,押至鸡心岭,后侥幸获释。等他们逃回县城时公私财物被劫一空,武装力量全部被缴。此后十年,县无一兵。百姓诚惶诚恐。
当年的5月,四川土匪严肃率万人盘踞县城达八个月,焚毁衙署和学校,杀戮无常,县城群众纷纷逃避,富户元气彻底被摧。
1930年,安康警备司令部再派县官,刚上任三个月就被土匪斩杀。1931年,川匪曾世忠窜县,杀戮抢掠后,一把火使全县化为灰烬。无奈之下镇坪县府搬到城西的山洞内,成了中国县城史上的千古奇闻。第二年,镇坪县府又从山洞迁于十几里之外的石砦河。从此,钟宝就结束县城的历史,人们称钟宝为旧城。1950年钟宝镇解放时,镇上只剩下三十来户人家,一百多口人。断垣残壁比比皆是,青壮劳力都已四散躲避,老妪们大多蓬头诟面,老翁们骨瘦如柴,街道无一商家买卖往来,更没有什么商品,给人以凄凉抑郁的感觉。
其实,钟宝镇是个很秀美、很古朴的地方,我在少年时期走进过,那是六十年代的一个夏天,那时街道很短,街面由破旧的石板铺就而成,有的地方还隐隐略略显现出当年踏出的马蹄印。层层叠叠的房屋有青砖青瓦的,也有石墙石板的。沿街都是木结构店面,其中不乏画栋雕粱的。残破的山墙上的脊檐造型优雅,但都有黑漆漆焚烧后的痕迹。毛石起垒的城墙外的后山上有很多古墓,鳞次栉比,错落有致,远比街道的房屋整齐。
到的那天下午住在熟人熊大叔家。好客的熊大叔见我们来了,高兴地就领我到河边去捕鱼。河水宽阔幽深,碧绿清冽,河岸麻柳成荫。来到一个深潭边,他撑着网,猫着腰,轻脚轻手地靠近河边。细声地告诉我向水里扔个小石子诱鱼。紧接着他把鱼网撒向石子落下处,鱼网刚落水就有鱼儿在网里翻腾,熊大叔赶忙收网。哈哈!十几条筷子长的鱼儿落入网中。我们连续捕了好几个深潭后,鱼蒌已装了大半,有钱鱼、路鱼、白条、还有身子是鲜艳彩色桃花瓣。熊大叔从身上拿出个小刀让我把鱼剖好洗净,我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快乐地干了起来。就在我快要把鱼处理完时,一个碗口大的扁头、两尺来长、浑身麻黄麻黄的怪物从水里冒出,它摆动柔滑的身子来争吃我们的鱼,吓得我赶快往后退。熊大叔抄起一根木棍对着怪物又是打又是骂,将怪物赶入深潭中的巨石下,转身安慰我说:没得啥!没得啥!是一条娃娃鱼。
有鲜鱼的晚宴自然可口,吃的主食盐背子饭更是让人难以忘怀:包谷用石磨磨出粗粉,反复在木桶笼里蒸熟,端出后颜色黄亮黄亮的,舀在碗里散散的,吃起来香酥香酥的。熊大叔说盐背子饭是背盐人爱吃的,不仅耐饥,携带也方便。晚上睡的“床”也很有趣,用几个盐背子歇气的凳子临时拼成。盐凳子一尺多高四五尺长,粗壮结实,镇上每家门口两边都放有几条,说是让背盐的坐下歇气用的。在上面铺上棕垫,睡起来舒服又利汗。
那次我还走了盐大道,登上了一脚踏三省的鸡心岭。逆茅坝河而上,出镇迎面就是刀削剑劈相对山峰,形如两扇大门,古道从门缝里挤出一条幽长的峡谷,峡谷上方还有瀑布飞跌而下,水雾浸湿了我们这些行路人的衣服。一米来宽的盐大路千曲百折,曲径如走蛇,随群山起伏而延伸。沿途的峭壁上都有开凿古栈道的方孔遗迹,间距多在两米左右,历经几千年的沧桑巨变有的仍很完整,有的已残破,还有的里面还插着石条翘立在悬崖间。古道上还有着些零星盐背儿,他们三三两两往返寂静的山谷,在你留意和不留意间不时的还听到他们低回的赶山号子和歌谣,也像古道上的精灵在诉说着古老的故事。壮胆高声吆喝回应几句,还能给人乐趣,听他们讲,现在基本上没有人来这里背盐了,盐路上很荒凉,但非常安全,不需担心匪患。盐背儿有两样工具与众不同,一是像背篓的叫“扎背”,是木质“Y”形,简便轻巧,盐袋放在叉上面很稳;另一样就是两尺来高“丁”形的打杵子,打杵是硬木做的,底尖套着铁铸的陀螺状杵尖,也像柿子。无论道路多险,只要有打杵就能支撑扎背,盐背儿也就能随处歇气。走到一个叫瓦子坪的地方,山势变的更狭窄,水也流的得湍急起来。先是经过一个叫一线天的峡谷,在里面抬头看天是一条窄线,四周阴暗潮湿。峡谷内的栈道最宽不盈米,最窄处仅有两条木棒搭起的栈桥。栈桥下是深不见底的幽潭,有鱼游戈其间。过了一线天就见到一座飞空悬架的半圆小石桥,山野也有了一丝园林气息,很惬意。走在光亮的桥面上能感悟历史的悠远和漫长。盐背儿们讲盐大道上的石头是咸味儿的,盐水与汗水渗透其中。站在母猪洞前抬头仰望:两座壁立千韧相叠山峰高耸入云,像剪刀样裁天剪日,白云环绕在刀架间,若隐若现、若仙若幻,那般秀丽景象多年来一直影印在我的脑海里。
岁月在悄悄地流走,几十年后的2006年,我怀着一种景仰的心情又走进了钟宝:凹凸不平的石板巷已变成平坦的大街,大街远比过去的“城”要大得多、长得多,漂亮得多。低矮的房屋已变成一幢幢整齐又明亮的瓷砖加玻璃的高楼。宽阔的柏油大路覆盖住了昔日的盐大道。钟宝,这座千年古镇处处洋溢着现代文明气息,早已没有了古的感觉。向古镇上的人问及为何叫旧城时,人们回答都是说过去是个城,再问城的历史和变迁却无人知晓。向打麻将的人打听盐背儿故事时,他们只说自己的爷爷曾经背过盐,再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仿佛曾经的悲壮与凄凉不属于这里。古镇里只有那段仅20来米长的斑驳陆离城墙上的石坎,似乎还有岁月的沧桑记忆,但它的用途只是农家猪舍的围栏。
山,还是那些山,山上有些秃斑;水,还是从那两条分别叫干洲河和茅坝河流淌出的水,水量已经浅得淹不住小腿,水味刺鼻不见鱼虾;镇,还是那个叫钟宝的镇,建筑还在膨胀,琳琅满目的商店和超市,却没有盐行。当举头遥望悄然耸立山间落寞的山洞时,钟宝还有几分古意悠悠。对于我这个揣怀古情思、追觅陕南历史文化的痴者,钟宝在我的心目中是一部十分耐读的老书,是值得探访的对象,有精刻细琢的历史文明精品,能向人们倾诉大巴山历史的久远和沧桑的变迁……。而眼前的钟宝在发展中也许走的太快,以至于让我找不到它的灵魂所在。
离开小镇时,一阵阵狂风卷起无数彩色塑料袋和纸屑,伴随着镇子南面水泥厂翻腾的滚滚浓烟,久久地盘悬在古镇上空,正冲撞和吞咽着这座古老的小镇,又仿佛无言地告诉我这千年古镇正无奈地湮没在令人窒息的黄尘之中。
(作者单位:建行安康分行;潘世东转载于安康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