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胡适代表北大应邀前往哈佛大学三百周年纪念会。9月17日的午餐会上,胡作为致辞者之一,宣称“中国的大学,依照古历的算法,是排行第一古老的大学体系。”据当日《公论报》记载,各国代表初闻此言时,皆是倘然大笑状。江勇振先生在其考证中推测,胡适之所以有此论调,是因着彼时中国大学所得排名之落后的缘故,是自作辩护的举动。与会的505个大学及学术团体中,即便是外办的燕京学堂,也不过392号的顺次。吴文藻先生作为燕京的代表,不知心里又是怎样的滋味。
午餐会时,吴文藻于列席中,并排坐在马林诺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的身旁。前者是中国人类学的奠基者,自始便致力于“中国学派”的培养和发展,后者是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赴美代表、社会学系功能学派的创始人。此二人亦是洛克菲勒基金会的赞助对象,交谈之时甚是投机。末了,吴文藻拿出一本随身携带的论文计划,向马氏指出,此文的参与者之一乃自己的一位学生,叫做费孝通,现正于伦敦政经求学,若是方便,希望马氏能够多加照顾。
费孝通最初抵达英国时,值1936年夏,期间,马氏正往美国去的途中,二人并未碰面。据费孝通回忆,彼时的LSE(LSE为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英文缩写)“的门面实在没有什么气派可言”,整个校园犹如“我们解放前上海的弄堂大学”。“它的大门是在荷尔本商业区的一条小巷里,大门旁就是一些茶馆,学生们可以在这里喝茶和吃饭。”如今看来,LSE的外观建设即便于先贤眼中,也是不过如此的。
根据当时的校制,博士课程的选择是不加限制的,比起当下苛责的定式选课制,实在自由许多。当然,校内亦有不成文的规矩。注册入学时,博士待位生会与某特定业师(Director)相配对,后者根据前者的情况,通常会系统地向其推荐一列课程,以供选择。依照1930年代的学术规范,新入学的博士待位生只能由Reader等级或在其以下的讲师指导,得拜教授为师的案例虽然时时有之,却不占主流。最初,费孝通被分至Raymond Firth的学门之下。Firth是马林诺夫斯基的大弟子,初遇费孝通时虽不过Reader梯队的讲师,但其一生的学术成果颇为显赫,是为英国的经济人类学的开创者,实属一名出色的社会民族学家。
费孝通前来英国前,曾在瑶山的调研中遇险受伤,费先生之妻王同慧女士因此落难,两人的婚姻不过一百三十日之长。1930年代伦敦的气候,对费孝通的旧伤十分不利。最初与Firth相遇时,费曾因背痛而表现得“很不理想”。据其回忆:
“我相信我给他最初的印象是很不妙的。那时,由于伦敦的气候关系,我的背伤又发作,精神很不振作。一口苏州音的英文,加上了紧张,大概话都说不清楚。”
次日,费孝通前去参加英文测试,合格之后又与Firth面谈。期间,费描述了自己于瑶山和江村两地的实证调研经历,由于Firth本人的方法论十分看重实地取材的过程,二人此次谈话似更为顺利。Firth凭借其敏锐的学术直觉,发现江村的可述性颇有研究价值,又经过几次会面后,便为费孝通敲定了论文题目,即《中国农民的生活》(Peasant Life In China)。此论文经再三编稿缮形,将于未来更名为《江村经济》,是费孝通奠定其国际学术地位的重要作品。
30年代伦敦政经的授课制度由教师本人决定。伯特兰罗素(Bertrand Russell)的课,基本以讲座形式进行,“登台念讲稿,一字不漏,讲完一个课程就出一本书。”马林诺夫斯基则倾向于Seminar形式的讲授过程,据费孝通回忆:
“他有他一定的座位,其他人各自就座,年轻的大多躲在墙角里。这里没有禁止吸烟的告示,因而烟雾腾腾,加上这位老先生最怕风,不准开窗,所以烟雾之浓常常和窗外有名的伦敦大雾相媲美。 ”
马氏的课对所有人开放,无论是否在本校注册过,也无论人类学基础如何,若想来,便能来。费孝通与马林诺夫斯基相遇,最初便是在后者的Seminar课堂中。第一次上课时,碍于生疏的缘故,费孝通蹲坐在房间的后排。Firth向马氏诸人介绍道,费是中国来的小伙子。当时,与费并排端坐着的,是一位黑人青年,名叫乔莫•肯雅塔(Kenyatta, Jomo)。乔莫热情地与费孝通打招呼,两人很快便熟络起来。据晚年的费孝通回忆,乔莫于自己便像“老大哥”一般,十分亲切。费毕业28年后,乔莫•肯雅塔当选为肯尼亚第一任总统,他的儿子乌胡鲁·肯雅塔(Uhuru Muigai Kenyatta)是如今肯尼亚的第四任总统。
课毕,马林诺夫斯基邀请费孝通稍作停留,待他休息时间可一同品尝伦敦的下午茶。此时的马氏从哈佛返校不过数日,吴文藻先生的嘱咐当然是没有忘记的。
马林诺夫斯基重新询问了费孝通行前所做的实地调查工作,听闻他与Firth已确定了论文题目后,便随手拿起电话,“话很简单,只是说以后[费]的事由他来管了。”自此,费孝通正式拜马氏为师,成为人类社会学第一代功能学派的接班人。
马氏问及费孝通在伦敦的生活情况,得知其住宿环境有待改善时,主动要求费搬家至他的一位友人的居所内。“他介绍我去住的是他的一位朋友的家。这位朋友是一位40多岁的夫人。她父亲是位人类学家,而且是个贵族,写过很有名的著作,名叫John Lubbock Averbury。”费的新家位于“下栖道”,笔者按照1940年伦敦市政府的地图一一比对过去,并没有发现十分符合此处之音译的街名。依费老本人的回忆,“下栖道是个文化艺术家聚集之区。一座房屋有四层楼,雇有厨师、女仆和管家。在英国社会里,不算阔绰,属于中上,或是上下的那一阶层。”
费孝通本人并不很喜欢下栖道的生活,主要原因在于经济上的窘迫与生活习惯上的不适。房东老太太按照英国统治阶级的标准对费的衣食住行有着“不合情理” 的安排:
“她心目中英国文化是最高的,有意识地要我“英国化”。她请客时我得和她的家人一样参预其间;她有朋友来喝茶,我也要侍坐在旁。而我这个人生性就不喜欢这一套,在这种场合里总是别扭得发慌。记得有一次,她约我去她娘家的乡间一个别墅,我听说在那里晚上吃饭要换礼服,而我哪里有这一种东西呢,拒绝她又不成,只能临时托故不去。她竟怒形于色。自从这一次之后,大概她觉得“孺子不可教”了,对我也放松了一些。 ”
卢沟桥事变期间,费托辞公费的变数问题,总算是搬回了普通的寄寓里去。
费孝通对于马林诺夫斯基的指导教学有较为详细的记述。Seminar课间,马氏的角色便如讨论会的主持人一般,提出基本的要求与即日的讨论范围后,再不多做发言,只是以插话的方式,对各人的思路进行引导,以便最大发挥到场诸人各自的知识储备,达到互相启发的效果。
马氏的学生有确实的机会参与他老人家著述的过程。老先生是个鳏夫,生活十分孤独,且没有规律。学生到他家去,有时会帮着“搞搞卫生工作”。马林诺夫斯基的双眼高度近视,已损坏到不能工作的程度。著文期间,老先生只做口述,一切笔头上的记录交由秘书与学生处理,成稿之后再念给他本人听,一来一去,便是所谓的修稿了。
费孝通曾记到,马林诺夫斯基的Semniar是从没有指定的书单配对的。“念书在他看来是每个学生自己的事。他也从来不考问[费]任何书本上的知识,他似乎假定学生都已经知道了似的。”相较于如今的教授,马氏是一位“性情中人”。“大发雷霆”一类的姿态,时时都是可见的。但无论怎样,老先生对待学术的态度,实在不苟一丝:
“当我写论文时,写完了一章就到他床前去念,他用白布把双眼蒙起,躺在床上,我在旁边念,有时我想他是睡着了,但是还是不敢停。他有时突然从床上跳了起来,说我哪一段写得不够,哪一段说得不对头,直把我吓得不知所措。总的说来他不是一个暴躁的人,最善诙谐,谈笑风生。他用的字,据说比一般英国人还俏皮和尖刻。”
在英国的教育体制下,费孝通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学霸”。他的英语实在是不过关的。马氏的Seminar坐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学者,口音各自不一,据费本人回忆,他是在即将离开学校的关头才真正有能力参与基本的课堂讨论的。因着英语水平的落差,马林诺夫斯基经常斥责费孝通,称其为“懒汉”。费的论文临近终稿时,语法表述方面是假手一位讲师助其修缮完成的。此位讲师便是之后著述Victorian Childhood的Janet Sacks。
费的毕业论文考试,说来是颇滑稽的一段轶事。马林诺夫斯基由于战事相关的原因,于1938年春计划赶往美国,临行前他急着要费孝通完成论文,以至于最后的答辩,不过是“走走形式”。考试在马林诺夫斯基的家中举行,考官为SOAS第一任校长Edward Denison Ross。据费孝通回忆,Ross抵达后,立即同马氏喝起酒来,直到临走前才想起“考试”这一回事,便随意地在审定书上签过自己的名字,欣欣然离开了。
费孝通先生的学术贡献是多方面的。就《江村经济》一书说来,实地调查的方法论的“叠面附用”是为最重要的创新之举。《江》之前,人类社会学中“民族志”、或“田野报告”的实地调查方法被认为只适用于原始的、未经工业开化的待发展地区。费将此方法用于历史脉络复杂不一的中国农村,是人类学研究对象从“异域”转向“本土”,从“原始文化”转向“经济生活”的崭新尝试。《江》之后,费孝通的学术原创力蓬勃不止,“差序格局”的概念、“熟人社会”的理论创新、“文化自觉”的先验性研究框架等等,均是影响深远的学术贡献。
1981年,费孝通获英国皇家人类学会最高奖项赫胥黎奖,受邀再访伦敦。接待他的,是年近80的Firth,此时后者已有了爵士头衔。据张冠生先生著《费孝通传》,81年是费最后一次来访伦敦,但据LSE历史档案记载,1986年费曾在校内办过讲座,由Maurice Bloch教授主持。依照剑桥大学图书馆藏《费孝通年谱》,86年的费老先生往返于温州等地,其活动范围仅限于国内。各史料于此时间段互相驳斥,以至笔者无法清晰地明确费孝通先生来访英国的具体数次。据Bloch教授本人回忆,费在毕业后,一共来了2次LSE,但却不知,Bloch先生所指的“这两次”,是81年与86年,还是46年与81年?
费孝通1946年来访伦敦一事,并没有史料方面的争议。彼时,李公仆、闻一多于国内惨遭暗杀,费作为民盟的一员危在旦夕,不得已赶来英国“避难”。《重访英伦》中,开篇第一句话,费老是如此写下的:“这是很痛苦的,当一个骄傲的灵魂,活在一个瘫痪的躯体里。”
青年时期,费孝通受“五四”精神影响,“进步观念”在他的文刊中多有明显的反映。国民党在20年代初对其好友的虐杀更使费先生在思想上偏向于“民主改革”的理念。闻一多死时,费曾一度藏身美国大使馆,待英国诸事安排妥当后,才终得脱身。
建国前后,即便是民盟内部也有诸多分歧。费老一批知识分子的愿景,在于“为王者师”,所要求的是“民主议政”,而非“革命重建”。民盟中另一派的思想,则显得更为激进,其代表人物亦从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毕业,名为罗隆基。
《纽约时报》曾评价建国前的费孝通先生为中国“最厉害的Columnist(专栏作家)”,可见,当时费老于学术之外的影响力亦不容小视。费孝通的信息来源十分广泛,这多是因为LSE费边学社的帮助。49年之前,英国的“援外派”十分赏识费孝通先生的文笔,伦敦政经的左派政治分子,更是每星期以航空邮寄的形式,将国外资源送达至费的笔边。其时,费孝通的文章多发表于《观察》,而此文刊的创办人,亦为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毕业,名为储安平。储曾因政治原因藏身于费孝通家中,此时间前后,正是1949年元月上下。期间,费孝通与张东荪先生一齐前往西柏坡拜会毛泽东,阐述“中间路线”的政治主张,受到毛泽东的批评,此事或为其之后的政治遭遇埋下了伏笔。
1950年初,思想改造风气弥漫,费孝通着笔写下《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以客观主义阐述其“渐进改造”的想法。据乔清举先生著,“客观主义”方法论在当时已无法满足官方对于马克思主义思想鼓吹的“捧场效果”,而仍以此为主要论调的费老先生,便被政治敌手抓住了把柄,于1957年被打为“右派”。此中原因,也有费孝通之学术方面的考量。在《重返江村》一书中,费对于“农民团体的贫穷现状”做出了“问题出在副业上”的解释,受到一众“经济学家”的指责,称其“在副业上大做攻击共产党的文章”、“反对社会主义工业化”。
“文革”前,费孝通先生由于社会各界人士的帮助(其中多有李维汉的周旋与协调),物质条件并不如其他“右派分子”一般不堪设想。与费孝通比邻而居的另一位社会学大家潘光旦先生,在“三反”前后所遭受的待遇不忍回想。相比之下,费孝通的经历或要“幸运”许多。即是如此,费本人对于各项“政治任务”并无怠慢,曾着笔写下《清洗自己,站进人民队伍》如此一文,其内容之荒唐,已由历史归正:
“我感谢这次‘三反’运动,把我震醒,使我反省。我不但认识了我过去犯了这样多、这样大的错误,而且一直到现在在思想上还存在着这样多的肮脏东西。我必须下决心,否定过去,批判改良主义,斩断与英美帝国主义的思想联系,克服个人打算,加强政治学习,更重要的是倚靠组织,在同志们经常的督促下,老老实实的做一个人民的勤务员。”
直至1980年平反之前,据费孝通回忆,生活上是“连一张书桌都没有”的。此23年时光,本是学者的黄金时期,落得如此下场,实在令人唏嘘。
文章末尾,无以总结,抄来1946年费孝通先生的一段话语以共勉。其时,费望见一圈人群,于街头一旁围观壁报,争论不一,颇似“海德公园内两党之间的公开辩论”:
“从城北坐上公共汽车,停在近日楼的附近,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铁栅东边,四季不断的鲜花,常引起我一种幻想:我想这天赋独美的南国只要政治一清明,经济一繁荣,遍地的鲜花,黄的迎春,红的山茶,足够把这历史上的抗战名城打扮得妖娆迷人。我的幻想总有一天会实现的罢?我自己问着自己。有时,为了路旁垂死的瘦骨和南屏街高楼对照得太明显,也使我不敢再看那些无邪的鲜花,可是也不愿放过一些可以支持我这幻想的证据。那天从公共汽车上下来,被近日楼下看壁报的群众吸引到了他们里面,这一刹那间,我觉得一种愉快,似乎是说我这久存的幻想有了实现的消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