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山丁子树》
红雪
在后园,山丁子树蓬蓬勃勃地蓊郁着,我们只能隔着樟子向里眺望,一串串山丁子由小到大,由绿变红,几乎是在我们心驿所动中完成的,它诱惑着我们的胃口。怎奈后园的篱笆门的铁锁已锈蚀斑斑,钥匙拴在外婆的裤腰上。每年母亲都要去看望外婆,我当然软磨硬泡要跟着母亲去,尽管三十里的山路对于六七岁的我来说,已是无限遥远的长途跋涉了,但我还是咬着牙坚持着……外婆家后园的山丁子树时时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嘴角冒着酸水,喉咙滚动着。
一路上山峦叠翠,大地五彩纷呈,天无限地高远,小河清澈见底,母亲怀里抱着妹妹在前面急行,我蹒跚在后面,紧追不放,生怕这蜿蜒的出现野狗张三之类。
到了外婆家已是日暮西斜,外婆先是接过母亲怀中的妹妹,并冲着我说:“二外孙来看姥姥呀。”我直往母亲身后躲。说实话,我从内心很怕外婆,她缺少笑意的脸上总给人一种隔膜与威严。
大人们都忙着准备饭菜,并叽叽咯咯地叙述思念之情,开饭时,外婆院里院外高门大嗓的唤着我的乳名,最后,才把从后园樟子外向里张望的我找到。外婆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她抿着嘴唇说:“这孩子,这孩子,还怪有心眼的。”
吃完了饭,外婆掀开她的樟木紫漆柜柜盖,伸手向里抓了一把,就往我手里塞,我知道准是山丁子。外婆为等待我们的到来,提前把树上山丁子摘下来,装到盆中,盖上毛巾,然后放到柜子里,山丁子经过长时间放置闷捂,就逐渐变红变软,原来的酸和涩,变得酸甜绵软,口感颇佳。就这样每天晚饭后,我都能领到外婆给我的一捧山丁子,仿佛紫漆柜里永远也掏不完。
外婆也近70岁了,但她身板挺拔,干净利索,虽然裹了小脚,但她走起路来依然风风火火,就像她操持的七舅七舅母一家一样,日子有滋有味、蒸蒸日上。
外婆是七舅一家的精神支柱,更是七舅一家的主要劳动力。每天从大田里回来,外婆还要侍弄园子,把一家饭桌上的青菜水灵灵地丰富着春夏秋冬的季节。而后园却是外婆独处的地方,她不允许任何人进去,她一个人进去把山丁子树修建得婆娑秀美,并经常长久地伫立凝望这棵树木……
二十七岁就孀居的外婆,本可以移情别嫁,但她固守着贞操和烈女品格,以她刚强的秉性承载起生活的重担,把她八个儿女一一抚养成人,人前唯独不展露寂寞的相思和孤独。外公从军前三天和外婆把这棵山丁子树从大山里移植到后园,然而三天之后外公和部队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战死在前线,有人说他去了海岛,总之,日思夜盼的外婆等于没能得到外公的一点消息,迅速的苍老蓦然写满外婆的鬓角与脸颊。可外婆把这种思念全身心地投到她的子女身上,她用女人的柔弱之肩扛起这个 飘摇的家庭。黄昏时分,外婆一锹一锹地为山丁子树培土,一剪一剪地修整树梢,那么专注,那么深情。母亲经常看到外婆的眼睛布满红丝,眼皮红肿。
我当然没有兴趣听母亲絮叨这有惊无险的故事,我只想每天能得到外婆一捧山丁子。
外婆对母亲最大的自责是没能让母亲念书,她更惦记十八岁就出嫁的母亲的生活,对酒一往情深的父亲终于在半醒半醉中,把一个崭新的小家领向困苦异常的深渊,打我记事起就经常聆听到母亲无助的哭声,和没完没了的争吵,以及父亲醉酒后酣然入睡后响亮的呼噜,直到随着父亲年龄的增大,他开始考虑他应该为他年经的妻子及接二连三出生的儿女负一点责任时,外婆的脸上才出现少有的笑意。生活的转机,终于使我们的胃口有了可以慰藉的物质,去外婆家的精神动力就暗淡了。
等我上了中学,去外婆家时,外婆已明显龙钟老态了。她端坐在秋季的阳光下,像一部古老的雕塑 ,头上早已堆起潦草的飞雪,我的眼泪就下来了。而外婆见我走近,满脸的慈祥让我瞬间回忆起她向我手中塞山丁子的镜头,她慢条斯理地说:“二外孙来了,你等着姥姥给你拿山丁子吃。”说着就要起身进屋,我一下子把外婆扶住,说:“外婆,我不吃,你快坐着吧。”外婆听我这么一说,脸上即刻浮现一种失望落寞的神态。
我的心一动。
后来,我就再也没有机会去看外婆。听母亲说,外婆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七舅母开始对不能维持自己日常生活的外婆有了微词,直至动以脸色和推搡,终于有一天外婆在晚上起夜摔坏了双腿,她便不能独自出去散步,不能走到后园看一眼山丁子树了。
这年春天,万木葱茏欲滴,唯有后园的山丁子树从树梢开始枯萎,到芒种这天,就彻底地死了。这日半夜,外婆穿戴整齐,安详地躺在炕上,谁也不知什么时辰,84岁地外婆走了。
我们赶到外婆家时,早已富裕地像土财主似的七舅正在后园挥动板斧,狠命地砍着那棵山丁子树,并被来帮着发送外婆的屯亲们截成一段一段的,投入到燃烧的灶坑里。
我唯一感到不安的是,表兄妹们对身板奢侈地向四周发育的七舅母已失去了尊敬,这个家庭的伦理与秩序完全错乱。
我感到这个春天格外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