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跋涉(13):
哲蚌寺
2015年7月10日。
离开布达拉宫,乘坐25路公汽到哲蚌寺。
选择将哲蚌寺作为拉萨寺院游的第一站,可能与我所了解的哲蚌寺的巨大规模有关,因为我有半天多的时间,小的寺院可能要跑好几处,而我当时对拉萨还不了解。后来发现,我的这一选择在其他方面也是有着合理性的。哲蚌寺是藏传佛教格鲁派的六大寺院(拉萨的哲蚌寺、色拉寺和甘丹寺,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青海的塔尔寺,甘肃的拉卜楞寺)之一,也是拉萨僧人学习和晋升的初级寺院。也就是说,格鲁派僧人首先在哲蚌寺学习研修,达到一定程度之后再进入色拉寺和甘丹寺接受更进一步的学习和训练。哲蚌寺也有较高级的学习和进修模式,比如位于寺院最高处的建筑,就是密宗研修的场所,但哲蚌寺这一等级的研修似乎不及色拉寺和甘丹寺那样有影响。这些,是我在进藏之前阅读一本西藏历史书籍得到的认识。
哲蚌寺是藏地规模最大的寺院,据说在其鼎盛时期,有上万僧人。现在持有国家“牌照”的,享受政府津贴的僧人只有八百来人,但仍然居于藏地寺院之首。哲蚌寺现在有四大扎仓,四十几个康村。如果将寺院理解为研修藏地文化的大学,扎仓就是学院。学院可以因教派观点不同而设,也可以因专业不同而设。哲蚌寺的扎仓据说主要因为创始人的宗教观点不同而设,即不同扎仓主要研修不同大师的思想,而扎什伦布寺则主要因专业不同而设,即不同扎仓主要研修不同专业的知识,如有的研修经文,有的研修医学,有的研修建筑,等等。所谓康村,相当于学生宿舍,往往设在扎仓的周围,方便生活和学习,也方便管理。
其实,西藏的寺院并不仅仅是出家人学习研修的场所,在一定意义上,寺院就是一个小社会。居住在寺院里的,主要是僧人,他们有不同的等级,不同的身份,而且,他们的等级身份具有一定的流动性。此外,寺院里还居住着为寺院提供各种服务的世俗人士,比如厨师,清洁工,园艺工人,甚至画师和建筑师等等。此外,寺院还会收留一些无家可归者,这些人长期居住生活在寺院,也就成为寺院的一份子。 “哲蚌”在藏语里是“米聚的地方”,这显示人们对富裕的物质生活的向往。当然,在历史上,繁荣的哲蚌寺不仅积聚过白米,还积聚过白银及其他财富。就是今天,看僧人们的物质生活,也是极为富有,极有派头。我在哲蚌寺看到的那些年轻僧人,一个面色红润,身强力壮的样子。他们绝大多数穿着时髦的高级的运动鞋,手里玩着iphon,有的腕上还带着金表。
哲蚌寺位于拉萨城西七八公里的更丕巫孜山上,其背面和两侧是荒凉的山体。据说,西藏的著名寺院一般都建筑在山腰,一方面体现寺院是联接世俗与上天的纽带,另一方面体现对进寺朝拜的人们的考验。从公汽站出发走道大门,大概还有两公里左右的上坡路,对当地人来说,这算不得什么,对于才进入高原环境不久的我来说,确实是一个考验。
站在山脚,远远望去,哲蚌寺宏大而庄严。黑色山体映衬之下,哲蚌寺红白相间的建筑显得鲜艳而灵动,生机勃勃而恣意张扬。那红色的建筑就是扎仓,白色的就是康村。整个建筑群坐落在两条山梁之间,有溪水从一侧流过。一座座巨大的扎仓在阳光之下,显得巍峨而气派,肃穆而庄严。好一座奇妙的石头古堡!
游客不多,一路上只碰到聊聊落落几人。进寺的大多是奉献和拜佛的信众,而不是我这样无所事事的游客 。左侧山体巨石彩绘的佛像和藏语的六字箴言吸引着着我,于是进寺之后就径直沿左侧石阶走去。后来想到,我这样的路线可能是对的,转经不就是沿着顺时针的方向吗?
路旁有一座破败的院落,大门敞开着。看到一位着僧袍的,过去跟他打个招呼,他对我摆摆手,表示他不会汉语。这时从一排破败的宿舍里走出一个衣衫褴褛,邋里邋遢的汉子,比划着说了几句话。这汉子没有着僧服,看来是世俗之人,也可能是寺院收留的无家可归者。对于这里的僧人完全不通汉语,我有些费解。在哲蚌寺这样同时是旅游景点的寺院,他们应该有不少接触外部世界的机会,怎么会一点汉语不会呢?后来我想,这可能与主观上的排斥有关。如果你对一个事物持排斥态度,接受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随后在参观途中,我一直跟在一对年轻藏族夫妇身后,他们身着汉族服饰,看样子是接受了现代文化的一带。后来我试图与他们简单交流,却发现他们的汉语水平也极差,基本上不能进行简单的表达。再往后,我跟丹增去林芝的时候,发现以旅游为业的他居然不识汉字!随后的上山路上,路边有画匠在山石上绘制佛像。走近与一位画师聊了几句。他们是专门从事唐卡制作的技师,由公司派来寺院画像。画师是藏族人,但汉语流利,表达清楚。当我提出给他照张相时,他欣然同意,还刻意作出动作。
参观完左侧山体上的佛像之后,进入右侧的寺院群落。寺院建筑都是用石头砌成,大多三五层高的样子。措钦大殿、甘丹颇章(颇章即宫殿,哲蚌寺曾经是西藏政治权力中心,甘丹颇章是五世达赖喇嘛处理政务的场所)和四大扎仓规模庞大,气势雄伟。这些建筑外观是以藏红花为颜料的酱红色。康村往往是三四层的独立小院,外观是以牛奶粉刷的白色。我随意行走,进入的第一座建筑就是主殿措钦大殿。因为担心冒犯禁忌,我亦步亦趋跟着一家三代的藏民信徒进入大殿。他们一家在虔诚地奉献酥油,捐献钱币,叩头膜拜,我则安静地呆傻地立在一侧。我心里怀着敬畏,但却不知该做些什么。在很多个时刻,我都会问自己,你到这里来做什么?你呆立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我无法回答自己。我来这里,只是因为我觉得我应该来这里。实际上,整个哲蚌寺的殿堂和扎仓,我都走遍了。有时候我会听到一个声音说,放下你的尊严吧!可是,在神佛之前,我还有尊严吗?我还需要尊严吗?妨碍我进入宗教世界的也许不是尊严。究竟是什么,我似乎明白,又不甚明白。
尽管茫然,迷惑,不自在,甚至不舒服,我还是随着朝拜的藏民,进入一个个大殿,在一尊尊佛像前伫立,发呆,联想。心里偶尔会有一些宗教的意念,但更多时候却是形而上或者形而下的意念之间的斗争。在信徒虔诚的诵念声中,有时候我会感觉惭愧,自卑,甚至会感觉亵渎。但心里总有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生生顶住那扇似乎要打开的门。
看到三位高中生样子的年轻人,他们衣着亮丽而时髦,他们是藏民,但显然是新时代的藏民。与他们聊了几句。他们的汉语表达清楚而流利。他们说,他们及家人都是虔诚的信徒,他们世世代代都信仰他们的宗教,宗教是他们生活的主要内容。同时,作为新时代的年轻人,他们也能接受那些新的东西,比如时尚的服饰,以及iphon和ipad。尽管他们的信仰与科学可能会有冲突,他们也能接受科学,接受科学的观念以及科学带来的新的生活方式。
还碰到几拨写生的年轻人,其中有藏族也有汉族。我不能评价他们的绘画,但可以想见他们笔下体现的自然和清新。显然,在他们的观念里,那些建筑中所体现的,尽管有宗教的成分,但更多的却是真善美的艺术韵味。我的观念正是这样。这些建筑之所以有着特殊的美妙,与其承载的宗教因素有关,但它们之所以成为美的东西,还是因为它们的艺术的韵味。
在康村参观的时候,我已经一再体会到这种神秘宗教气氛中的特殊的美好了。每一个独立小院的康村,都有着在我看来颇为复杂的内部结构。不过,进入天井之后,首先感受到的却是自然而淳朴的美好。地面干净整洁,墙角整齐放置着各种用具,洁白的墙面在蔚蓝天空映衬下给人安静的纯洁的慰藉。窗帘是庄重的黑色或者洁净的白色,而窗台上则是活泼鲜艳欲飞欲舞的海棠。一种自然淳朴的美好使沉重的寺院显出了活力。在这个神的世界里,我看到俗世的美好。
我计划在哲蚌寺游览到关门。参观完大殿和扎仓,又进进出出几个康村,时间尚早,于是从上到下,自左向右又走一遍。石板的小路,红白的墙面,安静的巷道,出墙的绿枝,总在呼唤着我,吸引着我。有时候拍拍照,有时候发发呆,有时候低头冥想,有时候抬头感慨。直到一阵长号响起,直到僧人们下课了,寺院就要对游客关闭。
我站在一个巷道口准备拍几张僧人的照片。一个僧人发现我的举动,羞怯地抬手挡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