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胜乔
在湖南衡邵交界处的绵延群山中,有一座海拔七百多米的大山叫皇帝岭。山上树木葱茏,景色秀丽,山下丘陵起伏,河渠密布,一条名叫蒸水的河流从山脚的蒸源村发源,穿过连片的稻田,一路蜿蜒向东流淌。在这方圆十几里的地方,三四万村民世世代代繁衍生息,它就是我无论走到哪里也难以忘记的故乡。
关于皇帝岭名字的由来,有一个动人的传说:“相传某朝某代,朝廷的风水先生预测江南要出天子,头戴铁帽,身披木袍,手打蓝旗。皇帝听闻后大惊,派兵在江南四处寻找,待搜寻到宝庆府仁风都(现邵东县简家陇镇),发现一座山脉气势巍峨,虎踞龙蟠,有帝王之气。正在这时,突然电闪雷鸣,下起大雨,一个孕妇拿着一副酿酒的器具迎面走来:头戴着铁锅,身背木甑,手握一根竹竿上面挂着一床蓝色被面。士兵们一看,这不是正要找的人吗?于是立即就把孕妇杀了。当时从这孕妇腹中跳出三个娃娃,一个当场被杀,一个跳上三脚木马,往上游跑,一个往下游跑,但都被追上杀死。这三个地方后来分别被叫天子屋堂、上沙坪、下沙坪。这座巍巍高山就被称作皇帝岭。”
这个故事,我们自小听村里老人说过,在幼小的心里,对于小皇帝被杀,无限惋惜。我们甚至幻想,那个小皇帝没有被杀,而是逃走了,或许有一天,他会骑着高头大马,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天地玄黄,岁月悠悠,只是直到我们长大,也没有她丝毫消息。
邵东县号称“百工之乡”,盛产五金和药材,小商品经济发达,是邵阳地区的首富县。然而,在九十年代以前,作为全县三十多个乡镇之一的皇帝岭,却完全是农业经济,村民全靠种田耕地为生。对于大多数皇帝岭人来说,这里虽有蓝天白云、青山绿水,但稼穑艰难,一年从头到年尾辛勤劳作方得温饱,生活重担的压迫,使大家即使面对山川秀美如斯,也没有发现它有多美。
故乡的美丽,只有在离别多年后,在身居异乡的游子眼里,才会愈发难忘和珍贵。
七八十年代的农村,因为之前没有实行计划生育,大部分家庭差不多都有三四个孩子、甚至更多。在我们院子里,同龄的孩子有十来个。每天清晨,村里升起袅袅炊食,那是妈妈在给要上学的儿女做早餐。村里的学校离家很远,从家里去学校,要翻越一座高山,跨过一条小溪。每天清晨,孩子们三五成群结伴而行,边走边闹,沿着崎岖的山路爬向山顶,将欢笑撤满山谷。从山腰往山下看,一张张小脸迎着朝阳,稚嫩的肩膀沐浴着太阳的光辉,山道弯弯,是一幅美丽的人文图画。
穿过山上的竹林、旱地,我们便到达山顶的隘口,在这里眺望,学校座落在对面山上,泥墙青瓦,绿竹掩映,有点像深山古刹。有时候,上学晚了,在这里听到预备上课的钟声,大家便像一群脱缰野马不顾一切往山下奔跑,等到跑进教室坐好,老师才敲响正式上课的钟声。
儿时印象,最美莫过春耕时。冰雪消融,田间长满绿草,湛蓝的天空飘着白云,年前播种的紫云英在生机勃勃疯长,金黄的油菜花开满田野,引来群群蜜蜂采蜜。歇息了一个冬天的耕牛膘肥体壮,在大人们的吆喝中走进田里,用厚实的肩膀拉着铁犁,将越冬后的稻田翻耕成一道道黑色的泥块。
秋收的季节,连片稻田如同金色的毯子一望无际,秋风吹来,稻浪翻滚。趁着放假,我们都到田里帮着家人收割稻谷,大人负责踩打谷机打谷子,小孩子来回穿梭递禾手。虽然骨头累得散架,但苦中有乐,最开心的是在一丘田快收割完时大家围住田角捉青蛙,想起那种青蛙受惊后四处跳跃,小孩子你追我赶的情形,至今历历在目。
读完小学,我们到乡里惟一的高桥中学读初中。这是一所建在蒸水河畔的学校,校园面积不大,外面围墙将校园围成四方形,两栋红砖教学楼相对而立,中间是操场。整座学校依山傍水,门前的蒸水河如带似练,清澈见底;背后是栽满果树的山坡,微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高桥中学是我心中的第一座圣殿。八十年代初的皇帝岭,全乡只有乡政府和学校通电。当时,因为人多学校少,读初中必须考试,我三姐是村里第一个考到那里读书的人。有一天夜里,妈妈带我从外地回家,在学校对面山上的马路上,看到灯光通明的教室,妈妈告诉我,三姐就在那里读书。
至今记得第一次去学校报到的情形:我和同村的小伙伴各自挑着一担行李走进校门,一头是装衣服的木箱,一头是寄宿用的棉被。在高桥中学,我和姐姐一样开始了带米带菜的寄宿生活:我们一周只回家一次,每次去学校,要带一袋米和一瓶咸菜。菜的种类有萝卜杂、冬瓜杂、豆角杂、霉豆腐等等,很少有肉。对现在的学生来说,一周七天天天吃咸菜不可想象,但那时我们却认为寻常不过。高桥街是皇帝岭的经济中心,妈妈有时来赶集,会悄悄带几枚咸鸭蛋到学校给我,那种打开蛋壳蛋香四溢、咸咸的味道,让我回味至今。
高桥中学后来搬到二公里外的新校区,改名皇帝岭中学,虽然条件变好了,但在我的记忆里,它仍是最难搁下的地方。
读完初中,我考入位于县里的一所高中读书,从此与在外地读书、打工的姐妹一样回皇帝岭的时间越来越少了,特别是到长沙上大学后,我一年只有寒暑假才回去。从此,我们成了父母最大的牵挂。记得有一年春节后返校,我拖着行李往村口走,妈妈坚持要送我,送了一程又一程仍不肯回去。后来说好不再送了,她马上就回家,等我走出好远后回头一看,却发现她仍站在原地望着我。烟雨朦胧,人若雕塑,只有料峭春风吹动着她斑白的发丝,看着妈妈恋恋不舍的神情,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大学毕业工作后,我回皇帝岭的时间更少了。虽然每个月会给家里打几次电话,虽然每次听妈妈说要我不要担心家里,但我知道,在她和爸爸心里,是渴望远方的儿女经常回家看看的。而每次只要我们说了可能回家的时间,她和爸爸就会记着时间,提前坐在屋门前向外张望。写到这里,我头脑里又浮现出那幅让我心酸的画面——夕阳下,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佝偻着身体坐在家门口,双手抱在胸前,一动不动的向外看。她们是在想自己的孩子们,看看村口的路上有没有人影,那条路是孩子们回来唯一的路。
青春年少时,我们为了改变命运,选择离开父母,离开家乡。年龄渐长,随着阅历增加,故乡慢慢成为我们放不下的地方,变为心底最柔软的东西。
故乡是什么?于我而言,它是皇帝岭山脚下那个少年梦想妈妈做的饭菜,是儿时伙伴们尽情嬉闹的场景,是少时初识人生艰难的记忆,是身为儿女对痴心盼儿归的父母的思念,是安放自己心灵的地方。
天地虽大,却无法放下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