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岁月(中)《红色漫延》十五作揖下跪
A十五
作揖下跪
二赖子走进杂屋里,张车文向桌子旁边的椅子摆手道:“来顺同志,请坐请坐。”二赖子斜看一眼刘积才,见刘积才什么反映也没有,就小声地说:“书记,您老人家请坐,您老人家请坐。我还是站着好,我还是站着好。”张车文笑笑说:“坐吧坐吧,坐着好说话呀。”二赖子说:“我站着好,别把凳子坐脏了。我站惯了,坐着不习惯。”张车文说:“坐吧坐吧,大家都坐着好说话嘛。”张车文边说边指着旁边的椅子边自己先坐到了椅子上。二赖子说:“书记大人,你老人家请坐,你老人家请坐,我站着说话一样的。我站着说话一样的。”张车文想:真应了秀青说的,没有文化的人,永远都提不高阶级觉悟水平不说,而且还奴性十足。他摇摇头说:“近十年了,杜来顺同志呀,你怎么还是跟过去一个样子呀?”他有些生气了。“我们坐着,你站着,我们不是成了土豪劣绅了嘛?!你给我坐下。坐下吧。”二赖子向刘积才斜视过去,正好碰上刘积才的目光,吓得他“我…我…我”的。刘积才边坐到椅子上边说:“我什么?叫你坐,你就坐。”二赖子对张车文恭腰作揖道:“谢谢张书记,谢谢张书记。”又对刘积才恭腰作揖着。“谢谢部长,谢谢部长。”他小了声。“部长,我还是不坐为好吧?”刘积才说:“叫你坐,你就坐,什么叫不坐为好?”他瞪二赖子一眼。“真是烂泥巴糊不上墙。你给我坐下。”二赖子又对刘积才恭腰作揖道:“好好好,我坐我坐。”他不敢坐那椅子,而是挪了两步到那堆杂物堆边的四方凳面前,把三分之一屁股支在四方凳上。
二赖子怎么会来到昆明呢?原来他们居民委员会的伙食团还有点瓜菜加点包谷面掺红薯面煮的稀饭喝,后来稀饭不但没有了瓜菜,而且还越来越稀,稀得连人的影子已能照出来了。就这,每天先是三餐,一餐分得到一小碗,后又改成了二餐,每餐还是一小碗。这是有城里户口的人才享有的。各人民公社下属的各生产队的伙食团,有的完全停了烟火。后来连山茅野菜也很难找到了。芭蕉心、树皮、草根……都成了人们填肚子的食物,有的地方竟连树皮草根也被人们剥吃光了。饿得有的人去吃观音土了。于是,早也开始的黄肿病大量漫延开来。于是,到处可见瘦得皮包骨头的人:到处可见脚腿肿得发亮的黄肿病人;天天都有饿死的人。二赖子虽每天还有一小碗见得到底的稀饭喝。但他才开始定量喝包谷面掺红薯面煮的稀饭时,他就受不了了。但他必然是干过混混的。于是,他又干起了偷鸡摸狗,顺手牵羊的勾当。可如今那里有鸡狗给他偷,更没有羊给他牵,于是,每天的深更夜半,他就悄悄溜出城去。因为,城墙除了只剩两段属公安局和县委县政府的围墙外,其余的全部在三面红旗下被铲除了。他去到地里,有什么可以吃的,就搞什么吃。红薯地、蚕豆地、洋芋地、麦穗地……,是他常光顾的地方。可惜好景不长,县城附近的生产队看守得越来越紧了。有时一个生产队一夜就能抓住十多个偷庄稼的人。那些被抓住的人,被五花大绑去游街、批斗。批斗时都被打得死去活来。有的还被判了刑。而且,还有被当场打死的。偷的人太多了,发生了偷的人同看守的人相斗的事。于是,公社的武装民兵发了枪支弹药武装看护庄稼。并不断有被枪打伤打死的偷庄稼者。二赖子有半个月没有敢去偷了。但终归挡不住饥饿的折磨,他想:附近的又看得紧又被偷得差不多了,危险还大,正好离县城七八里地的莲塘乡的蚕豆、红薯、洋芋都长得比县城附近的好,可能还没有人看守,就是有人看守,也不会有县城附近的看守得紧,可能还没有拿枪的民兵。就是不能捞点回家,应该捞一个肚子饱是没有问题的。主意打定,天黑不久,他就绕背街走小巷出了县城。他正在扯蚕豆吃时,突然发现地的田埂那边有人,见那人坐在田埂上,也在偷扯蚕豆吃。这莲塘乡还真没有人看守呀。不过,那人的胆子也太大了,也不爬着点,连腰也不弯着点,如果被人看见被抓着了,可不得了。二赖子想是这么想,自己也由卧爬在地上坐了起来弯着腰。其实二赖子发现的那人,就是看守的武装民兵朱良田,从他弯腰还未进蚕豆地,朱良田就发现了他。朱良田想:看样子这个人也饿极了,大家都饿得要死,救他一条命吧。所以就假装没有发现他。当然也不知道他是二赖子。没想到二赖子这一坐起来,半个头露出了蚕豆地,被在隔两块地的,也在偷吃蚕豆的另一个武装民兵发现了,边向他们那块地而来边大叫道:“朱良田,你那块地有贼,大家快抓贼呀。”朱良田立即站起身大声道:“在哪里?在哪里呀?!”二赖子吓得急忙弯腰跑出了蚕豆地,又有五六个民兵从地里钻了出来,从去县城的方向围了过来,同时民兵们都喊起了“抓贼呀,别让他跑了。”“肯定是城里那边来的杂种,”“前面的堵住他,看他往那里跑。”“再不站住,老子就开枪了。”……,“砰!砰!”两声枪响,吓得二赖子没目标的跑得更快了。等他发现后面没有人追了时,才喘着大气停了下来辩认自己在什么地方,看了好一会儿,才知道自己逃出十多里地了,到双河乡的地界上了。他坐在了地里想:朱良田可能已经发现是我了,就是他不能断定是我,我此时回城去,肯定要被追究,过莲塘时,还可能被朱良田他们抓着,那可就不死也要脱层皮了。他想等到天亮了,下到金沙江边顺江而下绕道回家。肚子又饿了起来,他发现自己竟然是坐在红薯地里,于是,他四面八方都确定了没有人后,就又扯藤又手刨得整出来一个红薯就吃一个红薯。不一会儿,他就吃饱了,他突然想起了在蒙姑乡的何进程来,他想:回家去冒危险,还不如去蒙姑乡何进程家玩几天,他在公社赶马车,好东西没有吃,喂马的蚕豆总会有点吧。去他家,一是避避风头和嫌疑,二是还能够在他家吃两顿。虽然还有二十多里路,还是值得的。主意打定,他又抠了十多个红薯,趁着月色匆匆向蒙姑镇而去,一路上,他见人就躲,饿了,就去偷地里的庄稼吃。第二天半夜时,他才敢去离镇半里地的何进程家。他确定何进程家附近都没有人后,就把脸贴在门中间上,用一只眼对着门缝往里看,没想到门动了。吓了他一跳。原来门是虚掩着的。他轻轻把门推开,发现园子里除了房檐下堆着一小堆马草外,什么也没有。屋里也没有声音。他小声问道:“何进程在家吗?”没有声音,他把院门全推开了,走进园子里又提高了点声音。“何进程在家吗?!”屋里传出了细微的声音:“谁呀?”二赖子走进了堂屋里大声道:“我。你杜二哥。”左边的房间里传出了“杜二哥,那个杜二哥呀?”二赖子走到房间门外说:“二赖子呀。你是何进程吗?”“是杜队长呀,你怎么不早来呀?”二赖子听出了是何进程的声音,说:“什么早来晚来的,黑灯瞎火的,也不点个灯。”“那里有油点灯哟。”随着声音,房门内出现了一个扶着一根木棍,牙齿突出在外,眼睛凹下去,如同只有骨头,又头发胡子老长的一个人。二赖子虽天天都见到饿成这样的公社社员,但还是吓得他“啊”的大叫一声边退边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是人……还……还……还是……是……是鬼呀?”“杜队长,你不认识我了?”二赖子再次确定是何进程的声音后说:“你怎么是这个鬼样子了?”“病的。”“什么病?”“饿痨病。”“饿痨病?”二赖子一下明白了,说:“半夜里见着你这个样子,还真能吓死人。也是,现在不是到处都是这饿痨病吗?!”“杜队长呀,真不好意思,什么吃的都没有招待你的,连个坐的东西都没有,桌椅板凳、都被三面红旗时、没收去炼钢铁了。”何进程无力地说完这段话,连扶木棍的力气也没有了,软弱地向门框靠去。二赖子急忙去扶住他,说:“实指望来你这里吃几顿饱饭,没想到你比我还恼火。”他把何进程扶到床上边说“看样子,你是饿了好久了。”边从身上掏出一把青蚕豆来,何进程一把就抓了连外壳送进了嘴里嚼着。二赖子呆了一下说:“真是饿痨了,真是饿痨了,不过,你剥了再吃嘛,我这里多得很。”他掏出了红薯来,递一个到何进程的手里。“来,吃红薯吧。”他把身上的全掏了出来。何进程又伸手去拿起了一个红薯往嘴里送,二赖子一把夺下红薯说:“你不要命了,久不吃东西,这样吃,是要死人的,烧火,整熟了吃。”何进程说:“从伙食团后,就没有烧过火了,莫说锅盆碗筷也没收了,我家连火种也没有,我这两天都是嚼园子里的马草吃。”二赖子边掏外衣口袋边说:“什么?!你吃你家沿坎上的那马草?”何进程说:“不吃它,怕早就饿死了。”二赖子说:“不行不行,我听人说过,饿极了的人,不但不能多吃生的,就是熟的也不能多吃。没有煮的东西,不会烧来吃吗?活人还被尿憋死了。”他掏出一块石头来。“幸好我身上带着火石,铁块块总有一点吧?”“你不要说,还真没有。”“难道连门扣也被收去炼了?”何进程点着头说:“什么铁的铜的都被收去炼了。”“连马掌都被收去炼了?”“对对对,厨房的墙洞里还藏得有一个马掌。”二赖子站起来说:“走,到厨房烧火去。”何进程说:“到厨房烧火,会被人发现,发现了,那还了得。”“那在哪里烧,才不会让人发现?”“关上门,堵好窗,在这房间里烧。”二赖子一下想起了园门没有关,就站起来说:“柴草在哪里?”“沿坎上,就是我吃的那马草。”“那点马草,最多能烧过半生不熟。不过,半生不熟也比吃生的好。”那夜,何进程告诉二赖子,他和老婆因儿子扯了生产队的几个青蚕豆给饿极了的妹妹吃,他不但被剥夺了赶马的资格,他和老婆就被拉去生产队的社员大会上批斗了一次,两个孩子也被拉了上去陪斗,还要逼孩子说是父母教的,被斗后的当天夜里,老婆带着儿子和女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二赖子说:“扯鸡巴卵蛋的三面红旗,扯鸡巴卵蛋的大炼钢铁,扯鸡巴卵蛋的跑步进入共产主义,那完全是在骗人嘛。不!是把人往阎王殿赶。说镇反扩大化。他们这杀人连刀枪也不用了。逼得大批的人直接自己就奔阎王殿去了。从上到下又是如此。看这回,谁又来负责……”何进程吃了熟蚕豆和半生半熟的红苕后,声音也高了些说:“是呀,从古到今,从来没有见过大跃进、总路线、人民公社、大炼钢铁的。也没有见过把农民的地统起来种庄稼的,更没有见过那样种庄稼的。也没有见过那样吃大锅饭,大吃大喝的。就是解放前吃大富,听老人讲,也没有这样吃的。这样搞,如今不饿死人才怪。”二赖子说:“其它的,我都知道。就是你说的种庄稼,我就不知道你们蒙姑是怎么种的了?不是你们蒙姑在三面红旗和大炼钢铁时,比那个乡的“卫星”都放得多吗?”何进程说:“还不是当官的怕插白旗下台挨斗。搞什么合理密植,种什么都比稻子育秧还撒得多。麦子撒三层,蚕豆撒三层,其它的最少也是酒二层,加上地翻三丈三,不颗粒无收才怪。”二赖子说:“去年,为了大炼钢铁,搞得该收的大春没有劳力的人去收,大多数都烂在地里了。我看这些当官的不是人。比老子二赖子还不是人。”何进程说:“别说了。如果被人听了去,那就是死罪了。”二赖子说:“早死晚死,迟早都是一个死,我怕他们个球。”何进程说:“好死都不如赖活着。我看如果朱良田他们真发现了你,你目前也不能回去了。”二赖子早就彻底打消了躲几天就回家的想法了。当然,怕被人发现,更不能久在何进程家。在何进程家期间,何进程劝二赖子往富裕的昆明方向走走看。说昆明方向讨饭也应该好讨些,等过了灾荒年再回来。二赖子先约何进程一起走。何进程说他要等他再好点,就要去找老婆儿女。”二赖子说:“照你这样子,还找人,不被饿死,也算是命大的了。”“那有什么办法,难道……?”何进程忍住了没有继续说下去。二赖子说:“我知道你要说难道去偷去抢,我倒是问你,,难道命都要饿没了,去扯点保命的庄稼吃,也叫偷,也叫抢吗?何况那还是我们贫雇农自己种的呢,政权都是我们贫雇农的,何况扯点庄稼来吃,他们不准扯,那是他们整自己人,他们斗争我们,不是我说他们,那是他们疯得不是人了,难道他们疯得不是人了。你也要跟着他们疯?!难怪、你憨得饿成了这样子。”二赖子看何进程只摇了摇头。“不是我说你,要不是我来,你明天爬得起来爬不起来,还是个问题呢,你说是不是?”何进程点了点头。二赖子笑了。“这就对了嘛,还是跟我去昆明吧?”何进程说:“我有点力气了,还是要去找老婆和孩子。”二赖子说:“我走了,你不被饿死才怪,就是饿不死你,再拉你去斗,你也要被他们斗死。”何进程说:“我不会再那么憨了。”……,二赖子在何进程家住了六天,要走的那夜,何进程跟着二赖子去地里整了很多的红薯、蚕豆。临分手时,二赖子说:“你也要赶早离开家去找你的婆娘娃儿,不然,被他们发现了,不得了。”何进程说:“等再有精神点,我就先去高山的老丈人家找找,反正是死是活,我一定要找到他们。还有高山的人少,野菜总好找些,最少树皮也会多些。总不至于饿死。”……二赖子走走躲躲,四十五天才到了昆明。在进昆明时,他见蚕豆刚开花,没有见到有红薯地,麦子还没有穗……,也就是他肯本没有见到地里有可以吃的庄稼。他从东站进城,过拓东路,看金马碧鸡坊,进翠湖,他首先注意的就是那些卖稀饭、面条、米线的小吃馆,虽他一无钞票,二无粮票。但他还是想进去看看,但他发现所有的馆子门口都有人在门口把守着,要买得有票的人才准进门,就是混进去了,不说发现了被轰出来,甚至被打出来。他还发现那些进馆子的人,吃完了后,巴不得把碗筷都舔几遍。他见街上讨饭的人到处都是,而施舍的人,他却没有发现。他庆幸自己还有二十多个红薯。他走走看看,进了翠湖公园,发现水边有一棵柳树下有一块可以躺下休息的石板上竟然没有人,于是,他急忙走过去学有些人一样躺在了石板上,眼睛却窥视着四面八方,见没有人注意他,眼睛盯着人多的地方,把手伸进腰间的贴身处掏出一个比三个指头大的红薯来,用双手把红薯送到嘴里啃咬着,直到红薯被他啃食完,他的双手都始终遮着嘴巴,他照样又吃了一个红薯,才感觉到瞌睡来了,于是,他闭了眼,但虽闭了眼,心里却在想这里不是荒郊野外,这里是昆明的城里,而且还是在人特别多的地方,千万不能睡着了,但终挡不住瞌睡的来临。他醒来时,太阳已经偏西了,他想:昆明城里不是我能过夜的地方,夜里肯定有巡逻的民兵、公安人员、解放军。他朝大观街向城外走,走出大观街,见到了农田,离城太近,人家户又多,他顺大观河继续走,走进了大观楼,见很多像他一样的人横七竖八的把走廊、房檐都占领了,更多的人却在石板上、台阶上、草地上……,他见滇池边有棵树下,只有一个穿着脏兮兮中山装的人,他想:“他肯定是个读书人,如今这年头,看他那样子,就是个真正的右派。真正的右派比老子还不如。他还没有走到树下,就发现那人是周昌伦。他踱着步走过去说:“周同志,是你呀?”周昌伦还是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说:“你要干什么?”二赖子坐在了周昌伦的对面说:“逮你狗日的。”吓得周昌伦一下脸都白了。二赖子才笑了起来说“狗日的,没想到在这里会遇上了你。不认识我了?”周昌伦看出是二赖子后,白一眼二赖子说:“你来昆明干什么?”二赖子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但他想:看你那点样子,虽穿着四个兜兜的干部服,但跟我一样脏,肯定比我也好不在那里去。不,应该比我还不如。他笑笑。不比当年了,何况他还是右派呢。我虽也当过右派,但老子是甄别平反了的假右派了。单凭这二点,他有什么权力用这样的口气问我?再怎么说,我的阶级成份也是贫雇农嘛,不过,这狗日的终归是在县政府干过主任。又比我见的世面多。路子肯定比老子宽,算了。二赖子想到这里,本想说你又来昆明干什么呢?但他却说出了“来玩玩。”周昌伦怀疑地看着他说:“来玩玩?”二赖子说:“是呀,你呢?”周昌伦放低了一些声音说:“反映情况。”二赖子说:“反映情况?我还不是要反映情况。”周昌伦看着二赖子说:“你反映什么情况呢?你的右派不是甄别了吗?”二赖子想想说:“甄是甄别了,但还应该有个说法才对嘛。”周昌伦点了点头说:“我是连甄别也没有甄别呀。”二赖子说:“找到人了吗?”周昌伦想了想说:“刚到。”二赖子说:“就怕你连门都进不去呀。” 周昌伦放心了,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呀,小鬼难缠,阎王好见呀?”二赖子笑了说:“白给你是当过县政府主任的。什么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你不会拦着当官的轿子,不,是车子喊冤呀?!”周昌伦“唉”的一声说:“喊什么冤?如今喊冤是管你有理无理,都要给你罪加一等。”二赖子说:“你不会去找张车文书记吗?”周昌伦说:“犯了错误的下台干部,泥菩萨过河,他自身都难保。他能办什么事?”二赖子的声音抬高了说:“他是下台干部?还是犯了错误的。说你是个书呆子吧,你可能还不服气,你想想,他虽没有当官了,他婆娘还当着副省长,还有他的女婿,那个小才才,不但继续在省里,还在节节高升嘛。而且,升到了部长,成了省厅级的大干部了。你不想想,如果张车文的背背不硬,不说张车文早就被充军发派坐牢了,最少也是婆娘早跟他离(婚)了,我给你说吧,这情势说不定呀。有更高的位子等着张书记呢。不然,巧家那些上上下下当官的还会那样捧张车文?!”周昌伦想:是呀,我怎么忘了,他去巧家时,杨天武、王大安、罗晓春他们县委那些人天天都围着他转,如果他真倒到底了,杨天武、王大安、罗晓春他们还会围着他转吗?特别是杨天武。对呀,如果张车文真是倒到底了,他婆娘还能被提拔成副省长吗?不要说他婆娘当不成副省长了,连刘积才在省里也站不住脚才对呀!我怎么连这点也没有想到呢?他笑了说:“赖子兄弟,当年镇反,张书记呀,天天在县委、县政府的大会上、小会上表扬你,要不是有人整你,张书记还要给你记功呢,可惜呀。但是,张书记还是没有忘记你呀,听说呀,你右派的问题,还是张书记亲自打电话到巧家,巧家才给你甄别的呢,没想到他们还给你留了条尾巴。”二赖子说:“是呀,这些狗日的,不得好死,要是再来一次镇反,老子不首先杀了他们,老子就不是人。”周昌伦挪了挪屁股靠近二赖子,眼睛扫了扫四周,更小声的说:“找着张书记家没有呢?”二赖子说:“我同你一样,今天刚到昆明,昆明这么大,我连方向都还没有搞清楚,张书记家就更没有找到了。不过,我总会找到他家的。”周昌伦说:“那是当然,那是当然。”二赖子说:“你找到了吗?”周昌伦其实来昆明已经一天了。他被划成右派后,被下放到了只有五户人家的自然村,交给了村里的农协会管制劳动。也就是不让他乱说乱动。乱动,也就是不让他出那个自然村的地界。就是去赶集也要请假。要农协会的人批准了,才能去。现在,大家都饿得要死了,谁还有精神去管他,他就偷跑到昆明来告杨天武打击报复被划成右派的事了。他到的当天,就跑到省委落实政策办公室,接待的那一个人就问:“你反映的问题,有没有证据,或者是证人。”他说:“县委县政府的人都知道。”那个人说:“我是问你,有没有证据,有没有证人?”周昌伦说:“他是县委书记,谁敢出来作证?”接待的人说:“你说什么?”周昌伦低声下气的说:“没有人敢出来作证。”接待的人严厉的对他训斥道:“照你说的,共产党里就没有一个会讲真话的人了,共产党领导下的革命群众也没有一个会讲真话的人了,你这是诬蔑党,诬蔑党领导下的革命群众,诬蔑党的领导。诬蔑党的领导,诬蔑党领导下的革命群众,就是反对党!反对党,就是反革命!我看,划你右派,是轻了!还应该判你几年刑!”另一个接待的人说:“难道他老婆也不出来揭发他?”周昌伦说:“他老婆病死了。”两个接待的人同时大吼一声:“什么?!”吓得他急忙逃出了接待站。那两个接待他的人说:“这人肯定是个精神病。”周昌伦说:“找我是没有找到,但我知道他家在那里住。”二赖子想:他知道张书记家住哪里?他吹什么大牛?!就说:“知道在哪里住,那还不去找呀?”周昌伦说:“赖子兄弟,你想想,我现在还背着右派的皮皮,好去找人家吗?张书记认我,门岗准我进去吗?”你吹?你看看我吹给你看,说不定吹吹大牛,让他不敢小看今天的二赖子。我二赖子也不是他周昌伦过去所见的二赖子了。二赖子想到这里,就笑笑又点点头说:“是呀,老子镇反时,被人诬陷,被人整时,也是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呀,要不是张书记出来给我说话,老子怕也是活不到今天了。”他拍一下周昌伦的肩膀。“老弟,明告诉你,我的右派甄别,真的还是张书记亲自打了招呼的,他们才给我甄别的。我这次来昆明,也是张书记请我来玩的。”周昌伦一下瞪大了眼睛,接着就笑了说:“真的?”二赖子说:“骗你,我就不是二赖子了。”周昌伦说:“是谁送你来的呢?”二赖子说:“本来县委要派马派人送我来,你想,一路上马要吃,又还要多一个人的开销,现在是困难时期,所以,我就一个人来了。”周昌伦又笑笑说:“那你怎么不去住旅馆,而来这里呢?”二赖子“唉”的一声说:“在路上,什么都被偷了,不但换洗的衣服被偷了,连钱、粮票、证明也一起被偷了,连王大安亲自写给我的张书记家的信,地址也都被偷了,没有办法呀。”周昌伦想:是呀,逃难行乞也要拿根打狗棍呀,他除了穿在身上的外,什么也没有,张车文请他虽不可信,但最少可以利用他,把我的申诉材料送上去。他说:“赖子大哥,那你还不去找张书记。”二赖子说:“我过去又没有来过,我连那里是那里都不认识,我去那里去找张书记哟。看样子,找不到张书记家,我也没有办法了,只好在昆明玩一久,就回去了。”周昌伦说:“你真要去找张书记?”二赖子说:“那还是吹牛呀?就是不知道张书记家在那里住呀,你要真知道,就立即带我去。”周昌伦说:“真的吗?”二赖子量他不知道张车文家,大声说:“谁跟你开玩笑?!知道就赶快带我去。”周昌伦站起来说:“好,我现在就带你去。”二赖子想:“这杂种还真知道呀?!不可能。你吓得倒谁?你装得像,老子比你还要装得像。”他也站了起来。就这样被周昌伦带到了省委大院门口,二赖子也就这样被迫着走向了门岗。
张车文说:“杜来顺同志,你先吃饭吧。”
二赖子急忙站起来说:“张书记,刘部长已经带我去馆子里吃过了。”
张车文说:“吃的什么呀?”
二赖子说:“米线。我从来没有吃过。好吃得很呀。”
张车文说:“过桥米线?”
刘积才笑了说:“是猪肉米线。”
张车文说:“吃一碗米线,那怎么能行,再吃点,再吃点。”
二赖子说:“刘部长买了二碗给我吃。真吃饱了。”
张车文用牛眼杯给自己倒了半杯酒,对刘积才说:“你也来一杯?”
刘积才摇了摇头说:“我还有事,不能再喝了。”
张车文用酒杯给二赖子倒满酒,说:“你坐过来,你坐过来。”
二赖子盯了一眼桌上,又斜一眼刘积才,说:“我不喝了。我不喝了。”
张车文说:“过来过来,喝点酒,再吃点菜。”
刘积才见酒已倒了,不等二赖子再说话,就说:“刚才忘了请你喝酒,喝吧,喝吧。”
虽然二赖子吃了二碗米线,一是没有吃饱,二是一见桌上的菜,口水早就涌上来又被吞回去十来次了,听见刘积才这么说,就把四方凳移了坐到了张车文的对面说:“张书记先请,张书记先请,”
张车文说:“你喝、你喝。”
二赖子端起酒杯就要喝,酒杯边刚要搭在嘴唇上,见张车文没有喝,就急忙边把酒杯朝向张车文说:“张书记,您老人家先请。”又朝刘积才。“部长大人,您家也请点呀。”
张车文边跟他碰杯边说:“我们都吃过了。他不喝就算了。你多吃点,多喝点。”
刘积才站起来说:“爸爸,我们在这里,他不好意思吃,我们走吧。”
张车文想想也是,一口喝了杯中酒站起来说:“杜来顺同志,你不用客气,我们有点事出去一下,你就自便吧,到了我们家里,才才又是你的老乡,你就千万不要客气了。”
二赖子急忙站起来点头哈腰地说:“你们太客气了,你们太客气了。”他等张车文和刘积才出门脚步声去远后,又对着玻璃窗户朝外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后,他先警告自己只能尝一尝。
张车文和刘积才才进门,陆秀青就说:“你们的客人走了?” 张车文说:“没有呀。”陆秀青说:“那你们不陪着人家?”张车文说:“我们在,他不好意思动碗筷,我们只好迥避迥避了。”陆秀青看了刘积才一眼,刘积才笑了笑说:“再赖,他也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嘛。”陆秀青只露了一下笑,似要说话,但终没有说出来。张车文却严肃地说:“才才,你这说法,可是有问题啊。”陆秀青说:“你是不是又要朝什么阶级斗争,阶级感情去分析了?”又对刘积才。“可不能这样说,这样说是不尊重人。”刘积才笑着说:“忘了忘了,不管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习惯都不行,要是自然才行。”陆秀青在心里一惊:是呀,这是在家里,如果在家里说真话,开玩笑都要注意,都要给亲人以假的,而且还要成自然,这不只是不正常的问题,而是不出事则吧,一但出事就是天大的事。她沉着脸说:“这是在家里,什么习惯都不行,要是自然?!”刘积才一惊,接着就斜一眼张车文,才笑着说:“爸爸的阶级论也成自然了,我不跟上怎么行。”陆秀青说:“他不是装的,是钻进了牛角尖,是死板,而你不是。”刘积才想:要照顾一家人的情绪,又要防隔墙有耳。怎么做人同做特务一样了。他摇摇头说:“这个度,难掌握呀。”陆秀青看着女儿想:是呀,不要说才才他们这一代人了,就是我们,又有多少人能掌握好呢?何况,人各有所异呢。她说:“反正在亲人面前,不准说假话,不准说官话,不准说场面上的话,要实事求是。”张车文说:“应该是任何地点,任何场面,跟任何人,都要说实事求是的话才正确。”陆秀青说:“那你去说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他们搞的三面红旗、大炼钢铁把国民经济搞崩溃了嘛。”张车文摇摇头说:“总有一天嘛。”陆秀青说:“你还认得不是今天呀。”全家人都笑了起来。张静说:“你们不怕隔壁有耳了?”陆秀青打开门说:“园子里没有人,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张车文说:“从今天开始哟,只要没有外人在家里,就民主、自由、平等。”大家又笑了起来。陆秀青说:“好像我在这个家里,真成了管家婆了。”“管家婆倒不是,是管教,是管犯人的,特别是管我的。”张车文自己先大笑了起来。陆秀青笑指点着大家说:“你们都成了犯人了。”张车文笑着说:“真还是,你不管,我在家里家外就要出事呀,还有呀,你不管我这个犯人,我就不好过呀。”刘积才和张静终于憋不住,“噗嗤”一声大笑了起来。张车文说:“笑,笑什么?我这可是真话。”陆秀青说:“才说民主、自由、平等,笑也不准人笑了,你们说,谁是管家婆?刚才那样子,像不像恶霸?”张车文一个立正道:“报告管教,我是恶霸地主。”大家又笑了起来。张静说:“好久没有见爸爸妈妈这样幽默了。”刘积才说:“我就从来没有见过。”陆秀青说:“不闹了,不闹了。”她对了张车文。“怎么安排你的客人呀?”刘积才说:“不用爸爸妈妈操心了,我都安排好了。”张车文不放心地问:“连住处你也安排好了?”刘积才说:“我已经给他登记好旅馆了。”
原来,刘积才去接二赖子前.,想不出在这种形势下,二赖子来找岳父的理由,难道是杨天武、王大安让他来办事?不可能,用什么人来办事,也不会用二赖子这种人来,再说了,真要用二赖子来,杨天武不打电话来告知一声,王大安是一定会打电话来说的。来告状?他的右派问题不是甄别了吗,难道他真被什么事冤枉了?不可能。既便是逃荒来,单凭这深宅大院,莫说他二赖子不知道我们住这里面了,就是知道,单凭我,他也不敢来找。何况很多人都不敢靠近那大门口的那门岗呢。来逃荒讨饭?他也不应该会到昆明来呀?何况沿途住宿,还要有证明才行。不然,他就连昆明也到不了就被抓起来了。刘积才一见二赖子,心里就把他定在逃荒讨饭加告状上了。但他不明白二赖子是怎么到昆明的,他有些吃惊了。他想到了二赖子可能没有吃饭,就带他到附近的小米线馆,买了两碗米线给他吃过后,又把他带到一个小旅馆里,用自己的证件登记了一个床位。在小旅馆的房间里,刘积才连哄带吓的使二赖子说出是来昆明逃荒要饭的。当然,二赖子是不会也不敢把偷庄稼的事说出来的。他只说了是讨口要饭到昆明的。刘积才对他说:“你什么证件也没有,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在昆明是什么下场?!”二赖子摇摇头说:“不知道。”刘积才说:“被抓起来。” 二赖子说:“一个讨口要饭的,他们抓去干什么?”刘积才说:“抓去干什么?抓去西山采石场,白天抬大石头,干重劳动活,晚上斗争。”二赖子害怕地说“白天干重活,晚上还要被斗争?”他顿了一下。“只要有饭吃就行。”刘积才说:“好人都没有吃的,会给你们吃什么,你没有脑筋呀?!”看样子,这昆明不是我这种人在的地方,再不走,连小命也要丢在这里了。二赖子想到这里说:“在街上的饭馆里,我倒是看着好几个讨口要饭的被人打得头破血流的,没有想到昆明管得更厉害。刘部长,会不会被判刑劳改呀?”刘积才说:“判刑劳改?比这严重多了。”他盯着二赖子。“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怎么才到昆明的,这样给你说吧,逮着像你这样偷鸡摸狗的,不死也要你脱几层皮。”二赖子一下就跪了下去。刘积才一把扯起他说:“你这是干什么嘛,你这是干什么嘛?!”二赖子眼巴巴地看着刘积才说:“刘部长,救救我,你要救救我呀,我也是饿得没有办法了,一路上都是逃荒的人,根本讨不着任何吃的,我才去偷了红薯。蚕豆、麦子的,但我从来没有偷了去卖过,鸡和狗,我是从来没有偷过的。”刘积才盯着他的眼睛说:“你还嫌你偷少了是不是?就这么一路的偷到昆明来,一个月多呀,你说你偷了多少人民公社的庄稼呀?对小偷,现在是怎么处理的,你是知道的吧?”二赖子说:“知道知道,有当时就被打死的,有判刑劳改的,还有被斗死的。”刘积才说:“几下被打死了,也就算了,你遭得起那些活罪吗?”二赖子又跪下去说:“看在我在农会时跟随您的份上,看在我镇压过反革命的面上,部长大人,您要救我呀。”刘积才一把提起他,厉声道:“救你?谁救得了你?只有你自己救自己。”二赖子不明白的说:“我自己救自己?”刘积才斩钉截铁地说:“对!”二赖子说:“除了您和张书记,我一个人也不知道呀?怎么自己救自己呀?”刘积才说:“当然,我们不帮你,你肯定自己救不了自己,既然已经同意见你了,我又亲自来接你了,就是要救你了。”二赖子又要跪下去。刘积才说:“又来了,又来了。”二赖子作揖道:“你们一家都是我的再生父母呀,我给您这个再生父母作揖磕头都不行吗?”刘积才咬着牙小声道:“我告诉你,这里是省城,不是巧家,你再给我这样乱七八糟的,不用其他人抓你,我都要命令人抓你了。”二赖子打拱作揖道:“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刘积才瞪着他厉声吼道:“你给我站直了。”二赖子直挺挺站着说:“是是是,我再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刘积才瞪一眼他说:“走吧,我现在就带你去见张书记。”他怯生生地说:“我见了张书记,怎么讲话呢?”刘积才说:“他不知道你是一路偷着来昆明的,你只能也说你是讨口要饭到昆明的,还必须告诉他,你知道你不该来昆明,明天你就要回去了,这样你才可能走得了,不然,你可能走都走不出昆明地界去了。”刘积才想了想。“还有几个和你一起来的?”二赖子说:“没有。但我遇见了周昌伦。”刘积才说:“周昌伦,他来干什么?”二赖子说:“他说他来告状,我看那样子,告状是假,也是出来逃荒要饭的,就是他带我到你们家大门口的。”刘积才说:“那怎么没有见到他呢?”二赖子说:“门岗打电话时,他早就躲到街对面去了,你出来时,他就不见了。”刘积才说:“你是怎么知道他不是告状,而是逃荒的呢?”二赖子说:“我给他红薯吃时,他吃红薯那饿痨样,还没有吃完,就又问我要,所以,我断定他告状是假,讨口要饭是真。”刘积才想:生存问题出了问题,人也好,狼也好,狗也好,首先想到就是要保命。民以食为天,才是真正的真理呀。他点了点头说:“莫说你管不了这么多,连我也管不了这么多。”二赖子说:“但是,说他不是告状的,他又写得有材料,说是要上交给您老人家和张书记老大人,请您给他解决右派问题。”刘积才说:“你如果再遇见他,告诉他,他的问题,要当地政府才能解决,就是材料交到上面来了,也要把他转交到巧家县去的。并告诉他,立即回去改造,先学会做人。”二赖子说:“是是是。”刘积才说:“这个事情,你也不能说,不然,你的右派才甄别,又跟右派搞在一起,被人逮着,那就不好办了。”二赖子说:“我记住了,我记住了。”
二赖子有半年多没有吃过带油腥味的东西了,酒就更不要说了。张车文和刘积才出门后,他还在心里警告自己只能尝一尝,千万别在张书记面前露出马脚来,那样就太丢人不说,还让张书记也看不起我了。那晓得他左尝一块,右尝一碗,再尝一杯的。除了那有十分之八的那瓶酒还有八分之一外。把肉和鸡蛋都尝完了,饭也吃得露了底。他转念想:他家有意请我吃,还怕我这个大肚汉。再说了,我吃过的,他家肯定要倒掉。那多可惜呀。再说这饥荒的年月,他们也不会怪我吧?管他的。我本来就是赖子。还怕人家怪,连命都要饿没了。还要什么脸?!
当门被推开时,吓得筷子还夹着两块白菜的二赖子急忙把菜塞进嘴里就站了起来说:“张书记,我……我……,”张车文说:“坐着坐着,吃你的,吃你的。”二赖子依然站着说:“我吃饱了,我吃饱了。真的吃饱了。”刘积才扫一眼桌上说:“没有吃完的,全打包给你,你回旅馆后,再吃夜宵吧。”二赖子说:“不用了,我真的吃饱了,真的吃饱了。”刘积才一怕他吃出问题来,二是菜饭所剩不多,又是二赖子吃过的,肯定要被倒掉,他觉得倒了很可惜,不如给二赖子更好。他说“你们说吧,我来收拾。”二赖子说:“我来我来。”刘积才说:“你知道怎么收拾?”张车文说:“让才才收拾吧,你坐着,你坐着,给我们说说巧家的真实情况。”二赖子看着刘极极不敢说话。刘极极边说“你说吧。”边随手从堆着的杂物里拿了一个大瓷碗,用擦桌布擦了擦灰,又在水龙头上冲了冲,就先把各种菜扒进大碗里,当他把那碗白菜汤里的白菜都捞进大碗后,看着二赖子说:“把这汤喝了吧。”二赖子说:“真的吃饱了,真的吃饱了。”刘积才说:“喊你喝,你就喝嘛,倒了很可惜的,而且是浪费!”二赖子“是是是,父亲老人家喊喝,我就喝。”二赖子说完,端起碗一口气就喝完了。刘积才瞪一眼二赖子,严厉的“胡扯!”两个字出了口。看着二赖子不解的张车文同时也问道:“老人家?什么老人家?”二赖子说“你们都是我的再生父母呀。”张车文说:“你这个杜来顺,真是胡扯谈,你喊他喊父亲老人家,喊我什么呢?”二赖子说:“当然应该是喊爷爷书记老老大人了。”张车文说:“这爷爷、父亲也是随便认的吗?”他摇着头。“大家喊你二赖子,你还真成二赖子了呀?!”二赖子说:“爷爷书记老老大人,也不一定是认的呀,在我们巧家,要联起姻来,全巧家的人都可能是亲戚,说不定,刘部长的辈份,还要高几辈呢。”刘积才说:“二赖子,你还真是要赖到家了是不是?!”二赖子说:“我不敢,我不敢,我回巧家就去查家谱。”刘积才训斥道:“和你是什么亲戚?!简直就是胡说八道。你给我再胡言乱语……”二赖子知道那没说出来的话,急忙说:“我立即改,再不敢胡言乱语了,再不敢胡说八道了,再不敢胡言乱语了。”他见刘积才的眼睛瞪着。“我不敢了,我真的不敢了。”就要跪下去。但还没有跪下去,就觉得肚子很胀。他想:留在他们家,有这个小才才,迟早有一天,要被抓起来。整得不好,小命也难保。何况自古以来侯门都是深入海的呀。这里不是我这种赖子可以在的地方。贪念不得,贪念不得。何不趁此装肚子难过,逃了算了。二赖子想到这里捂着肚子叫了起来。张车文说:“你怎么了,杜来顺同志,你怎么了。”二赖子捂住肚子说:“肚子难过,肚子很难过。”刘积才说:“是不是胀得痛。”二赖子说:“是是,又难过又痛。是不是多喝了最后那点汤。”刘积才说:“我就不相信,多喝点汤就难过成这样子?”二赖子“唉呀唉呀”地哼着说:“难过死我了,痛死我了……”刘积才只好把张静喊来。经过张静检查,是吃多了。但也不至于这样。但为了保险起见,就让刘积才送二赖子去自己所在的云南大学附属医院作进一步检查。走时,二赖子还没忘记剩下的那碗剩菜饭,说:“我吃过的,你们肯定不要了,倒了怪可惜的。包也打好了。还是赏给我吧。”刘积才拿起那碗包扎好的剩菜饭递给二赖子,说:“走吧。”
周昌伦自从见刘积才带二赖子去小食店吃米线,住旅馆,又返回到省委大院里,他都一直是在他们后面偷偷的跟着。刘积才送二赖子进云南大学附属医院,他又追着到医院大门口守着。他见刘积才同二赖子从医院出来,他急忙缩到医院一棵大树后面去了。刘积才和拿着那碗菜饭的二赖子到了医院门口站住了。原来,刘积才送二赖子到医院后,医生听说是吃多了,诊断肠子和胃还没有破裂后,让二赖子跟他到厕所里,叫他张嘴,用检查口里的竹片伸进他的喉部一压,他就吐了起来,才压了一下,二赖子就不让再压了。医生又叫他蹲在坑上尽力把屎尿屙完。二赖子一个人在蹲坑上看着自己吐在厕所里的东西,心里直说:可惜了,可惜了。太可惜了。刘积才和二赖子从医院出来,刘积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来递给二赖子,说:“这里面是五斤粮票,十元钱,是我送给你的,不能给任何人讲,包括你媳妇,杨天武、王大安他们。”二赖子点头哈腰地连连说:“是是是。”刘积才说:“明天早上八点半前,你必须给我滚回去。”二赖子说:“我明天天不亮就走。不,我现在就走。”刘积才说:“不行,必须等明天七点后,大天亮了才能走。”二赖子又是“是是是”地答应着。刘积才说:“你走吧。”二赖子走到医院对面,走到十字路口,回转身朝还在医院门口路边的刘积才跪下大声喊道:“恩人呀,你就是我二赖子的再生父母,我今生不忘你的大恩大德,下世变牛变马也要报答你呀。”隔得远,又有好几个人在医院门口,刘积才像其他人一样无动于衷的站在原地不动,因为他又发现周昌伦了。他想去见他,又不想见他。其实,刘积才对周昌伦的事情也是无奈中有些不忍的,甚至有时候还有些后悔。他看着二赖子爬起来走了,走远了,拐弯看不见了。刘积才又站了一会,才下了决心,像散步一样朝周昌伦躲藏的大树走去。离那棵大桉树越来越近了,躲在树后的周昌伦更不敢动弹了,而且浑身都发起了抖来。当刘积才从他面前过时,见刘积才看都不看他一眼向前走着说:“我到篆塘公园等你。”周昌伦想:二赖子肯定把我告诉给他们了,看样子,他们并不想抓我。不抓我,又不接见我,又要我去篆塘公园干什么呢?大观河边的篆塘公园,是不是那里埋伏下了公安人员?但要抓我,用得着吗?看刘积才那样子,也不像是要抓我,而且要抓我,在他们来说,一个电话,一句话的问题,就是刘积才一个人要抓我,凭他那一身的本事,也是绰绰有余,他用得着这样吗?管他的,是福不是祸,是祸就躲不脱。他尾随着刘积才向对面马路的大观河边的篆塘公园走去。
刘积才虽然觉得周昌伦是个心术不正的人,但他出点子搞他们当右派后,心里还是很不忍的。何况,他还认为右派问题迟早一天是要平反的呢。当二赖子告诉他周昌伦是来逃荒要饭的后,想到如今连一般老百姓都在饥饿的死亡线上挣扎,何况他一个被划成右派的人呢,他再不是,也没有造成事实,更不该被整成右派。甚至被饿死呀。如果他继续在昆明,肯定要被抓,如果被抓回去,就是不被饿死,也要被斗争死。所以才决定给他指出他在昆明的危险。
周昌伦隔很远就见刘积才站在篆塘公园的河边上,他走近了,才见刘积才和六十多岁的老妈妈在说话。他走到刘积才的身边。刘积才说:“上船吧。”周昌伦迟疑了一下,上了老妈妈乌蓬船,并进了船舱。刘积才看了看四周,也上了乌蓬船。跟着也进了船舱。船向大观楼方向划去。刘积才小声说:“你必须马上回巧家去,听见了吗?”周昌伦也小声道:“听见了,但是……,”刘积才说:“没有什么但是,现在,活下去是最重要的。”周昌伦小声哭着说:“部长,我的右派问题,是冤枉的呀。”刘积才说:“目前不是说这个问题的时候,而是怎样渡过灾荒的问题,你要是再留在昆明,不论你是告状,还是讨口要饭,还是干其它任何事情,你都必死无余。”周昌伦泣不成声的说:“我……我听您……您的,但……但请您……您……您把我……我的材料……料……收下吧。”刘积才想了想说:“好吧,拿来吧。”周昌伦从脏兮兮的挎包中拿出了包了四层报纸的材料,扯去第一张报纸后才双手递向刘积才。刘积才接过材料说:“为了你的安全,材料我给你收了,但我要告诉你,你的右派问题,你想想怪谁?”周昌伦说:“怪我,怪我太坚持原则了。”刘积才摇摇头说:“你那是坚持原则?说得好听点,你那是斗争的眼光太敏感了,而起到的实际作为就是整人。”要大多数右派都平反时,才能够给你解决,所以,材料你必须自己要留底。”周昌伦低下了头小声念道:“可我说的是心里话,也是事实呀。”刘积才说:“心里话?事实?要是你的心里话和事实起作用了,右派就不是你,而是杨天武了。我告诉你,你这是倡天理,灭人性的伪君子行为。”周昌伦的头更低了。刘积才说:“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恨你吗?”周昌伦说:“因为整杨书记。”刘积才说:“整杨书记只是其中的原因之一,最主要的,是因为你心术不正,因为你不想靠正当的本事向上,而只想踩着别人往上爬。”这一下击中了周昌伦的要害,他本想争辩,但他不敢了。他说:“我一定改,我一定改,但我是真心忠于共产党,忠于毛主席,反对右派的啊。”刘积才有些生气了,严肃的说:“像你这种人,还好意思说真心、忠于这四个字?你只懂整人那一套。我劝你先学会感恩。你还敢说真心、忠于?!说实话,你连说这话的资格也不够。”周昌伦惊吓得呆住了。刘积才看看他头低进两腿间。“我也不想多说你了,只希望你以后改掉那些想在运动中以斗争去整人的坏毛病,为人多从善良的一面去做去说去想,不然,就像现在一样,你种下的阶级仇,你就去永远享受吧。”周昌伦小声说:“我一定改,我一定改。”刘积才说:“好吧,就看你的行动了。你的右派问题,我在适当的机会时,会给巧家打招呼的。”周昌伦泪容满面地说:“谢谢部长,谢谢部长。”刘积才站起来把几张钱和粮票塞在了他的手掌上说:“你立即回去吧。”当周昌伦从惊喜中回过神来,刘积才已经上岸走了。等他看清是五元钱和五斤粮票时,就急忙也上了岸。见刘积才已经走出去一百来米了,他一下向着刘积才的背影“噗嗵”一个响头跪了下去,起来,一个长揖,“噗嗵”一个响头又跪了下去,再起来,“噗嗵”一个响头又跪了下去,嘴里还念道:“我一定改,我一定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