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再说又说读书

读书人的生活就是读书，读书人因此对读书这件事多多少少会有一些心得；读书人也因此而好为人师，喜欢传授读书的经验。最近两周，本人就先后几次跟学生交流（其实是灌输）过读书经验或者心得。

一， 限定在一定时间内读完一本书

这个说法不具有普遍意义，也不是我的一般主张和做法，而是针对愿意读书注意力却不容易集中的同学。有的同学舍得下功夫愿意花时间读书，可是注意力不容易集中，由此而很难抓住要点，很难深入思考，很难有自己的认识。对于这种情况，训练在阅读中集中注意力就很有必要。

比如，威廉·配第的《政治算术》，100多页，通俗易懂，可以在三四个小时内快速读完；阿玛蒂亚·森的《贫困与饥荒》，200多页，可以在一天之内读完。快速连续阅读，目的是训练阅读过程中的注意力。如果注意力不够集中，就很难深入思考，很难深刻反省，很难与作者进行交流，阅读效果就不会好。那种轻轻松松，随随便便的阅读，思维只能停留在表面，认识可能非常局限，这种阅读只能获得一个非常模糊而粗浅的印象，只能得到非常短暂而肤浅的认识。连续快速阅读要求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注意力高度集中，将思维紧密结合进作者的分析之中，紧紧跟随作者的论证。养成好的读书习惯，将会大大提高阅读的效率。有时候阅读断断续续，可能是因为理解起来有难度，需要慢慢思考和领会。但是，如果阅读过程中断，持续的思考可能也就中断了，阅读的效率也就降低了。所以，即使碰到的是有难度的书籍，最好也是连续通过。即使有些地方理解不了，也要通过。那些有疑问或者没弄懂的地方，也许会在后面的阅读中解决。快速阅读之后，可能对整本书会有一个大致的印象，这算是一个收获；也可能抓住了某些细节，这也是收获。如果此书还值得再读一次，再次阅读就可以加深印象，并有望解决以前留下来的问题。打个比方，经过陡峭的山路时，最好是快速通过，否则就容易坠下山崖。

快速阅读过程中，有时候需要避开一些困难的环节，有时候则要舍弃掉一些无关的内容。很多经典的著作，有着丰富的内容，每一个阅读者，或者每一次阅读，都可能从中挖掘出不同的东西；或者说，我们的每一次阅读，可能带着不同的目的，或者有不同的重点。这样，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们可以将注意力集中在某些领域，某些方面，其他领域和方面就有可能被暂时忽视。比如《国富论》。如果我这次阅读的兴趣集中在价值理论的话，第一篇应该精读，其他几篇就可以泛读了。即使是第一次阅读，想要全面了解其内容，其中很多的离题讨论也可以快速浏览通过。否则，陷在那些冗长乏味的离题讨论中，对主题的理解反而会模糊和淡化。

二，在阅读中吸收知识和构建知识

这里讲的是阅读功能的问题。

上周跟小黎讨论本学期以来的读书情况。我要求他在本学期内至少读完《国富论》，《资本论》和《通论》。作为过来人，我自然知道应该如何阅读这些经典；但是对于初读者来说，为什么阅读和怎么阅读还是问题。为什么阅读的问题看起来已经不是问题，怀有这样的疑问会被认为对学习有抵触态度，会被贴上缺乏上进心的标签。但是，在互联网时代，既然我们可以方便地通过百度获得知识，为什么还要费尽心力去阅读？我想，终日以智能手机为伴的学生们，是有着这样的疑惑的。为什么阅读这样的问题以前也讲过，但还是想再强调一下。

我们暂且不去讨论知识的性质和功能问题。在这些问题上，存在着理想与现实的冲突，而且现实总是优胜一方——谁要是还宣称“知识就是力量”，马上会有更强有力的回应，“无知才是力量”！但是，我们还是可以确定，阅读是一个知识形成的过程，或者说是一个与知识形成有关的过程。人们知识的获得，或者是先天，或者是后天；“先天论”就是理性主义，那是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一套，启蒙以来，这种陈腐观念已经被丢进垃圾堆里了。“后天论”就是经验主义，就是培根和洛克的那一套，这是启蒙以来关于人的认识来源的主流。由经验而获得知识，又可以有直接经验和间接经验之分，阅读就是获得知识的间接经验途径。

一般以为，由阅读而获得知识，只是接受别人提供的知识。也就是说，知识在书籍之中，我们通过阅读，将其吸收下来，成为自己的知识。书里有多少知识，我们最多就只能吸收到多少知识。这样的判断其实是有问题的。如果我们只能从书本中获得既有的知识，那么我们的知识就永远不能超过既有的知识。确实，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可能读完所有的书籍，不可能吸收所有书籍中的知识，但是作为整体的人类是可以读完所有的书籍，从而将其中的所有知识继承下来的。但是，就每一个个体的阅读者而言，其阅读的有限就注定了其获取知识的有限。本来我们的生命就是有限的，我们的阅读和经由阅读而获得的知识也是有限的，但是，这样理解的知识获取方式还是会让人感到悲观。由此可能产生另外一个替代性的思路，就是走向直接经验。直接经验当然是知识的重要来源，而且是最终来源，但我们的文明的意义，不就在于通过文化的继承而了解过往并走向未来吗？如果一切都要亲身经历，文化或者文明的价值何在呢？

关于阅读与知识关系的上述认识是狭隘的。经由阅读，我们首先可以接受别人的知识。阅读-理解-认同-接受，这是我们通过阅读直接获取知识的形式。通过这种方式，我们可以分享作者的思想和观念，逻辑和方法。这样的知识获得，其实是一种静态的方法，也是一种被动的方法。在这样的方法中，我们从书籍中分享到的知识，不会多于作者传递给我们的知识；作为读者和分享者，只是充当了知识的搬运工。阅读作为一个知识过程，其实还可以有另外一种形式，那就是在作者和书籍的帮助下，以书籍或者作者提供的知识为基础，进行知识的创造。在阅读过程中，读者可以参与到作者的思考和写作情景中，在书籍或者作者提供的思考和分析的背景下，进行内省和反思，比较和综合，怀疑和批判，分析和思考，这个过程，是一个知识形成的过程，是一个以著作或者作者提供的知识为基础的知识创造过程。通过这个过程形成的知识，可能在理论或者观念上，在分析或者方法上，与书籍或者作者提供的知识紧密关联；但他所发展和创造的知识，已经超越了既有的知识。这些知识会内化到阅读者的知识或者认知结构中，对于进一步的思考和分析会产生持久的影响。

我们一直以来的阅读和学习，太强调知识的分享或者接受，而很少重视知识的创造。这表现在我们在学习和阅读中缺乏怀疑和批判的精神，缺乏内省和反思的习惯。我们习惯于接受那些成熟的知识，习惯于接受那些“正确”的教条，这让我们放弃了思考的权力，放弃了通过思考创造知识的机会。在缺乏分析和批判，内省和反思的背景下，我们所获取的知识，我们被动接受的那些教条，就只能是陈词滥调，至多是死的知识。死的知识是不会在我们的心灵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这不仅因为种子是死的，就连我们的心灵，因为长期缺乏让知识的种子生长的机会，也失去了繁殖或者培育的能力。这就可以理解，我们经过系统教育的人们，只能成为别人知识的搬运工，而无法成为自己知识的创造者。

阅读首先是接受和分享别人知识的过程，经过分析和批判，内省和思考，同时可以成为知识创造的过程。在阅读中思考，在思考中创造知识，这才是阅读的真谛。

三，更快还是更有效地阅读？

上个学期，与小易和他的同学一起坐过，说起过读书。小易是聪慧认真踏实刻苦的同学，学习成绩优秀，有着强烈的求知欲。那次说起过读书的事情。过后，我给他们推荐了几本书，比如琼·罗宾逊的《经济哲学》，张五常的《卖桔者言》，哈耶克的《科学的反革命》。最近，又在一起坐了一会儿。说起读书，小易说自己有个困惑——在有限的时间里，如何才能读更多有益的书？或者说，如何更快更有效地阅读？

在我知识成长的过程中，有益的值得阅读的书籍确实不是很多。记得我们上大学的时候，大量的就是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东西，至于现代经济学的著作，尤其是经典著作，能够接触到的很少。那时候，确实会感觉到书籍的匮乏。现在的情况不同了，互联网背景下，你几乎可以读到你想读的任何书籍。比如，琼·罗宾逊的大部分著作，以前只通过间接的方式有所了解，或者只是听到过。而现在，大部分都有了中译本。出版业的异常活跃，我们甚至可以读到一些其实很不重要，也没有多少价值的著作，比如密西西比泡沫制造者约翰·劳的《货币与贸易》。这样的东西，仅仅在思想史上有一点点价值，但最近都出了中译本。再比如卢梭，以前倒是读过他的《社会契约论》，《忏悔录》，《爱弥儿》，《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等等，最近，居然读到了他的《政治经济学》。书籍太多，我们就只能越来越精简地阅读。

其实，读书多或少应该不成其为问题。假如我们在阅读过程中也是功利主义者——只是作为读者的功利主义者可以成为比较高尚的功利主义者——我们的阅读是有目的的，我们阅读的目的是知识——那么读书的多或少，快与慢就不应该成其为问题。就知识的获取而言，不一定读书越多越好，也不一定读书越快越好。经由读书而获取知识，一是接受别人的知识，二是在阅读中通过分析和思考，通过反思和批判构建新的知识。如果你有着很强的记忆力，读书越多及读书越快，也许就可以获得越多的知识。但是，从知识的创造而言，分析和思考，批判和反思都是需要时间的。这样，有效的阅读就不一定是更多更快地阅读。有时候，我们从几页纸的阅读中可能获得几本书的知识，这样的慢速阅读就体现着更高的效率。我记得初次阅读熊彼特的《经济分析史》，最初关于方法论的那几十页，就读了一个星期。但我从那几十页中得到的知识，实际上是贯穿在洋洋三大卷巨著之中的。以前听前辈讲读书的方法，说先是将厚书读薄，再是将薄书读厚，实在是经典的概括。

这样说来，更快还是更有效地读书，就不再是个问题了。

其实我是不太相信“读书的方法”的。对我来讲，读书是一种生活方式。就像每个人都有自己不一样的生活方式一样，每一个读书人也都有着适于自己的读书方法。对每个读书人来讲，有效的方法就是好方法，能使自己愉快阅读的方法就是好方法。读书人总会发现适合自己的好方法，而不喜欢读书的人，什么方法都不是好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