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活在一个山旮旯里。我从小就以为:这地方不过是一个蛮荒之地,一文不名,早已经为世界所遗忘。直到小时候的一天下午,小伙伴们忽然闹闹哄哄的嚷着要一起去看热闹。据说是一个日本来的和尚,从县城开始,三步一跪一磕头,去往杨歧普通寺朝拜。当我们赶到街道上,却听大人们议论说,那个日本和尚天还没亮就从这里出发了……
后来,听那些看到的大人们说,那个和尚的膝盖和额头,都流出了血。我们对此难以置信!可是看到的几个大人都这么说,也就不由得不信了。这让我们深感震惊!我们想不明白,在这山旮旯的一座山峰上,竟然藏着这么一种神奇的魔力!这是何等的热诚啊!外人竟然将我们这个地方,当做是圣地一般的朝拜!这颠覆了我内心对本地惯常的看法和原本的认知!
街道上一个浙江来的老商人,已经在这边多年,正与大人们谈论着最近的新闻。忽然,他走到店内,神神秘秘而又郑重其事的搬出一大截竹子。
“这一截竹子,我已经珍藏多年了!有好几个人想要买,可是说什么,我也不会卖!”
神奇的是,这截竹子,不但比他的大腿还粗,而且是方的。我们很难想象,这个老商人用了一种什么样的变态的法子,将它变成了方竹。可是老商人却感叹的告诉我们说:“这方竹啊,它是自己长成这样的!这是杨歧山的特产!我还是小时候,听我爷爷讲过,便慕名而来!我这辈子,走遍了全中国,只有这里的方竹,能够长得如此粗壮!这是人杰地灵的证明啊!可是,这样的方竹,如今再也难找了……”
老商人自顾自的开始吟诵着一首古诗:
“笋从初箨已方坚,
峻节凌霜更可怜。
为报世间邪佞者,
如何不似竹枝贤。
枝枝方直绿参参,
林叶疏红始见心。
却恐法时恶圆佞,
结根遥向楚云深。”
这是宋代诗人张咏的《方竹》,伙伴中记性极佳的,听了一遍就记住了好几句,从此后便时常拿出来向我们炫耀,而我们听他炫耀了几次,也便记住了那几句。
从那以后,我们便重新认识了我们所生活的那个山旮旯!
公元997年,是四川王小波和李顺起义刚刚平息的次年。在这一年,宋真宗赵恒即位。一年之后的999年,辽兵不断的越过两国边境对大宋百姓进行烧杀抢劫,这些辽兵骑着战马,采取灵活的游击战术,出击迅速,救兵未至,早已满载逃窜。这是一种技术上的超越性的优势。大宋没有那么多骑兵,大宋的骑兵也绝不像辽兵一样从小训练有素,几乎与战马一体。大宋军民对之无可奈何。这些持证的土匪,受到辽国的保护和怂恿,总是以极小的可能的损失,获得不菲的利益。利益就是刺激,增长其更大的野心,使之愈战愈勇,也有了更大的图谋。
1004年,辽萧太后与辽圣宗亲率大军南下,深入宋境,企图吞并大宋。主战派宰相寇准力排众议,劝赵恒亲征,双方会战于澶渊并各有损耗。宋真宗赞同议和,派曹利用前往辽营谈判,并于次年1月与辽订立"澶渊之盟"。据此合约,辽宋约为兄弟之国,宋每年送给辽岁币银10万两、绢20万匹。双方于边境设置榷场,开展互市贸易。此后所需岁币支出,不足此前兵费百分之一,避免了重兵长年戍边所造成的过量徭役和朝廷赋税压力。然而,也正是"澶渊之盟",成为了导致日后大宋衰落的标志性事件。“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在武力决定权力稳固程度的冷兵器时代,长期的和平,会让多数国民生活在和平与发展、国与国只有贸易互利、武力无用、武力本应废弛、历史已经终结、国家不再重要、我们都是世界公民的幻觉之中。
这个宋真宗,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励学篇》的作者: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
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
在那样一个时代,在一个蛮荒之地的无数座山峰之间,生活着一个低调的老人。
《宗统编年》:"杨歧初住,老屋败椽。适隆冬,雪霰满床。居不遑处,衲子投诚,原充修造,会却之日:我佛有言,时当减劫。高岸深谷,变迁不常,安得圆满如意, 自求称足?汝等出家学道,手脚未稳,已是四五十岁,讵有闲工夫丰屋耶!竞辞之。翌日上堂云:杨歧乍住屋壁疏,满床皆布雪真珠。缩却项,暗嗟吁,翻忆古人树下居。"
北宋仁宗时,禅宗四十五世、临济八世方会禅师,于杨岐山广利寺执掌法席,将广利禅寺更名为普通寺,开创了佛教史上曾盛极一时并影响深远、法脉广播海外的杨歧派。
方会是佛教史上的一个传奇人物,也是一个影响遍及世界的宗教人物。
《五灯会元》等著名的本土佛教典籍,记载了他的生平故事。
他少年时候,就是一个非常聪明、机灵的家伙。本来,是可以成为一代硕儒的,可是直到二十岁,都不怎么喜欢搞这些写写改改的文字工作。于是就在征税的队伍中,挂名干了个没编制的临时工。
临时工虽然工作任务很重,而待遇又极差,但总算是入了体制内。个人生活,似乎从此有了保障。可是,工作又干不好。怎么会干不好呢?封建时代,技术落后,原本民生艰难,加之苛捐杂税,多数农民苦不堪言。“曩与吾祖居者,今其室十无一焉。与吾父居者,今其室十无二三焉。与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无四五焉。非死则徙尔!”所谓徙尔,其实就是逃亡。所谓苛政猛于虎、赋敛之毒有甚于蛇。农民们不是不肯交税,而实在是交不起。但凡有点恻隐之心,在体制内,是完全混不下去的。“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这样的悍吏,方会是干不了的,是不忍为的。
那个年代,为朝廷办事,压力是很大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干不好,就要挨板子。绝不是演戏,是真打,打的皮开肉绽,甚至一命呜呼。方会当然怕打,连夜逃到了宜春附近的九峰山上避难。可是到了这九峰山,却觉得自己好像来过这地方,好像找到了前世的记忆一样。一种冥冥中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对这地方眷恋不已。从此,便剃光头发,当了和尚。
在寺庙里,方会求法若渴。大量的时间,都花费在了经书之中。他每每读到经书,便心领神会、融会贯通,而对于前辈禅师,也非常亲近。他的师傅慈明,也是一代高僧,一直对他不问不闻。每当他去参拜请教,都让他赶紧去干活。有一次还回答他说:“监寺异时儿孙遍天下在,何用忙为?”这让方会火冒三丈!
有一天,慈明刚刚外出就下起了雨。方会料到他会赶回来,就挡在小道上,一把扭住师傅:“你这老家伙,每天忽悠我,今天你说还是不说,不说我就打你!”他的师傅便告诉他:“监寺知是般事便休。”话音未落,方会已大彻大悟,竟然在雨后的泥泞中向师傅跪拜起来。
“监寺知是般事便休。”——这话如何理解?这就是临济宗的“随处做主,立处皆真”,是《五灯会元》二十二祖摩拏罗尊者临终偈:“心随万境转,转处实能幽。随流认得性,无喜复无忧。”也是方会所说的:“杨岐无旨的,栽田博饭吃。说梦老瞿昙,何处觅踪迹?”(《古尊宿语录.卷十九》)“山河大地,目前诸法,总在诸人脚跟下。”“上堂。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云。担头不负书。师云。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拈起柱杖。卓一下云。大千世界百杂碎。捧钵盂向香积世界。吃饭去也。”“一切法皆是佛法。”(《杨岐方会和尚后录》)"立处即真,者里领会,当处发生,随处解脱"(《杨岐方会和尚语录》)示众云:“身心清净,诸境清净。诸境清净,身心清净。还知杨歧老人落处么?河里失钱河里摝。”(《五灯会元•卷十九》)
关于方会和他所创立的宗派,已经成为久远的传说。杨岐派的辉煌时代,令后人追思仰慕、为之感慨。禅宗早已经成为中华文化传统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而方会所创立的杨岐宗,实为禅宗中对后世影响极大的一个分支。日本著名的一休和尚,就是杨岐派弟子。杨岐派于宋元两代传入日本,影响较大。日本镰仓时代禅宗二十四派之中,有二十派出自杨岐法系。
方会禅师示寂于北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年),时年五十八岁。
当年的那个日本僧人,正是来此参拜杨岐派祖庭。而当年那个浙江的老商人,恐怕早已故世。
杨歧普通寺,自古以来便是归鸡冠山乡所管辖,处于其地理区划之内。后来,出于旅游规划的需要,并入了上栗镇。这是中国佛教史上最值得珍惜利用的文化旅游资源之一。杨歧山自古就有数条主道上山,是为“杨歧古道”。这数条“杨歧古道”,就在鸡冠山乡境内的恢柳村、驿马村、流源村、石上村!在恢柳村的杨歧古道上,今天还可以看到昔日禅宗文化的遗产,如天仙宫左侧的禅师塔。
据我的考察,上栗县这一名称,也应是源自于禅宗文化的影响。
历史上,上栗板栗的主产区,应该主要集中于栗水河的上游,也就是现在的芦下村、恢柳村、流源村、石上村、庙背村、驿马村。我经过一段时间的实地考察和调查了解,发现在鸡冠山乡的庙背村、驿马村、恢柳村,历史上确曾种植过大片大片的栗树林。延续其传统,至今还有着前人栽种的小片栗树林残留下来。
尤其恢柳村,其栗树品种特异,地方上名之为圆珠,果实小而圆,外壳色黑光润,相较其他品种的板栗,口感淡永,风味上佳。而庙背村,每年四、五月春夏时节,成片的栗树林,虽于平日无人照应,但内中蚊虫不生,且仍旧生长得葱葱郁郁,其景迷人。林荫之下,绿草遍地,春意盎然,望眼即见,有着一条弯弯曲曲的林中小路,穿插其间。沿路而行,两边的绿草,栗树的根根枝条夹道而生,呈现久无人迹的山野气象,幽静之中,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其情其景,实在赏心悦目,令人步入其间而不忍急行,流连忘返。
上栗县之上栗,顾名思义,就是上佳的板栗。或许,正因为在历史上,上栗县出产上佳的板栗并以此远近驰名,故取名上栗。那些远道而来参拜祖庭的、拜访名师的、弘扬佛法的高僧大德,当他们经过杨歧古道,看到了这一片片的栗子林,尝到了这上佳的板栗之味,他们也便将上栗的名称,传扬到了全国乃至世界各地!
本地传统产业,就是花炮和编爆。这不正是本地历史上的佛教鼎盛时期所发展出来的一种附属产业?
王安石《元日》: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宋代,就已经有了爆竹。
当佛祖拈花一笑……
当花朵盛开,当烟花在天空绽放……
令人惊奇的美丽,仅仅存在于无限长远时空中的短暂一瞬!
生命,亦然如此!
人类,不过是宇宙长空中划过的寂寞的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