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的农村孩子,都须做些力所能及的农务,如插秧、收割稻谷、扯猪草等等。暑假期间的农忙时节,灼灼烈日下,他们在农田里帮着大人收割稻谷、插秧,像大人一样挥洒着汗水忙活,因此往往被晒得皮肤黑黑的。
他比之其他农村孩子皮肤更其白皙。虽然生于农家,可能却无须务农。家里看的很珍贵,因为家里只有一个儿子。
我曾经听一个女孩说,他的眼睛很漂亮,可能是因为他有着明亮的灵动的眼神和较于其他男孩更长或色度更深而显眼的睫毛,看上去更有灵气……
初中的时候,他是我的同班同学。他的学习成绩很好,在全校同年级五个班级中,也算是中上水平。
以他的学习成绩,如果他的爸爸妈妈是工人或者教师,通过委培或内招这一路径,进入毕业后包分配的师范学校或者其他中专学校,那是没有问题的。可惜,他的爸爸妈妈是农民,他不能够选择这一路径。那个时候,不通过委培或内招这一类路径,想要入读意味着一个铁饭碗、至少在当年人所共羡的中专学校,那是很难的。名额有限,争抢的人数太多。
这或许决定了他未来的路径,只能是被放逐到社会上自力更生。在当年,确实是这样看的:没有铁饭碗的人,便是没有了类似靠山吃山的依赖,都是被放逐到社会上自力更生。
然而,在这个社会,他却混的挺滋润挺潇洒,有了在当地能够让人为之扬眉吐气的气派的大房子,有了在当地算是中高档的崭新的私家车,还有漂亮的妻子和健康的儿子。其所表现出来的经济实力,在当地,算是领先水平。当然,以他这种好逸恶劳的个性,能够混到后来的这个地步,却也不让人意外。毕竟他人聪明,且颇有些胆色。
这些都不重要,已经不重要。
在家庭破碎的现实之中,一切的表面的幸福与幸运,都难以遮掩或否定内在的冲突禹和痛苦。在死亡面前,一切物质的、世俗的成就与收获,皆如过眼云烟。
人都要死。35岁,他成为了我们所有同学中第一个死去的。经最高人民法院核准,对他的死刑宣判书生效。
在更多的群体性的谴责与否定的或喧嚣或零碎的声响中,我一直觉得他是个好人。至少他活的诚恳、实在,这是为我内心所赞赏的。
他曾经要我给他担保贷款,我没有答应。一是不同意他的牟利方式;二是当时觉得所有的贷款人之所以贷款,都不是出于谋生的必要,而是出于欲望与贪婪,不愿意纵容别人尤其是朋友的欲望与贪婪。表面上,他跟我的关系并非多好,接触也不多,但同学感情,是总是有那么点的,虽然摸不着,但却实际存在。他的死,所带来的,准确的说,并非是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而是一种我的自我的一部分被改变的感觉。
一场婚外恋,毁掉了两个人。
我长时间的在思考这些问题。最后却发现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而是所有男人的问题。
值得吗?肯定是不值得的。可是男人,作为男人,在整个历程之中,却是身不由己、不可自拔的。目中女人的漂亮程度、愿望的强度、投入的程度、执迷的程度、快乐的多少,这些都是成正比的。男人是欲望主宰的物种,而极致的肉欲与情欲,总是结合在一起、纠缠在一起的。这意味着,其实根本无所谓拿得起放得下,因为你拿得起放得下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你所经历的,并非真正的婚外恋,不过以婚外的恋爱为名的妄图廉价些或高质点的性交易与性游戏而已。
男人们充满着与美女相关的自我折磨的欲望,尽管男人们总是试图遮掩这一欲望,但却无法否定这一欲望的或强或弱的存在。目中真正漂亮的女人是男人的烦恼之源。烦恼是一种挥之不去的真实感,是一种痛的感觉,是一种欲望和矛盾,甚至成为选择的烦恼与艰难。就像是小时候看见别人吃糖,馋嘴的难受,不如躲开去玩别的,但又难以转眼的巴望着。男人一辈子都是孩子。儿童期对于美食和玩具的强烈的欲望,一辈子都没有任何改变,只不过儿童期的美食和玩具,在成年期以后,转换成了美女。
目中真正漂亮的女人,是一种蛮横的场域。于场域之内,便感觉愉悦、舒适。于场域之外,便失魂落魄。越是接近场域的中心,就越是愉悦、舒适。但自知场域不属于自己,而且是控制自己的,所以会痛,会烦恼。痛和烦恼,源于对场域的身不由己的贪婪……
男人们需要在活的道德与活的真实之间,做出选择。或许,道德也是一种真实,并且极为可能,确是一种自利的真实。
保持道德的过程,就是一种自我折磨的过程。当诱惑足够大,总是会让人在苦与乐的两端之间,出现趋乐避苦的选择倾向,而难以继续保持。
感受身不由己,但选择是自主的。然而,总会有那么一次,欲望与贪婪会超越逃避痛的本能。
甚至于,当无所谓选择的碰撞与相遇出现的时候,当被选择出现的时候,当分不清是选择还是被选择的情形出现的时候。
爱不是罪行,无论其起源,还是其持续,都可以只是一种偶遇,就像每一个体当初与生命本身的偶遇,一切根本身不由己。爱不是罪行。只有由爱所导致的不当行为,才会是罪行。
在我的记忆中,他一直保持着那初中时候瘦弱的白皙的稚气未脱的男孩的形象。我理解他,因为他始终还是那个男孩。
出事前一年的一个晚上,凌晨两点左右,在他的车里,他很诚恳的跟我谈起他的家庭问题,不能心甘情愿付出的高昂的离婚的代价,已经破碎不堪、无法挽回的、一直拖拉着的、半死不活的、闹心的婚姻……
我忘记我说过些什么,也忘记他具体都说了些什么…….
当时的我,根本帮不了他什么。我也是一个男人,对此我至多表示理解,却不能帮其解决。这些问题甚至有可能成为我自己的问题。
我并不比他更高尚、更道德,或许是因为我的婚姻比之更为幸运,或许我只是自制力更强些,或许我只是受到能力的限制而不会遭逢更多的同类的机遇,或者,不过是还没有遭遇同样的强度的诱惑,没有面临同样的选择……
相对于无限的宇宙时空,相对于每二三十年更新一次的一个个世代,百年的人生与三四十年的人生,仍然是同样的短暂。
文字不但是表达人生的方式,更是阐释人生的方式。
空气中弥漫着禾杆燃烧的烟尘,耳中回想起田野远处小孩模糊的叫声,微风吹拂,整个世界回荡着秋至的荒凉。
似是而非的末世景象中,所有人都被裹挟着快速老去,而意识到个人生命全程在时间长河中的过于短暂。
生命中的每一声呼唤,在无尽的想象中,都将意味着广阔而辽远的时空中那久久鼓荡于整个时空的回响。
我在他人的生命中,理解了我自己。
不一样的际遇不成为不理解他人的借口。
对于道德制高点的占据的私欲不能作为不去理解他人的借口。
对于受害者的同情,也不能成为拒绝从法律和道德以外的角度以及更大的广度上去理解加害者的理由。
生命的真相,无法站在法律与道德的立场上去阐释,也绝不像道德家们所说的那样。
道德的训诫是无力的。
生活是一个达致死亡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总是离题,但是不影响其结果。实际上,每个人都会有同样的结果。生命中比别人多出来的那么些年,哪怕将之万倍的延长,放置到整个无限的宇宙时空之中,也会微乎其微到至少能让人感觉不到任何的优越感或喜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