郧商旧事(15)
翁大明
党耀初把张天鹰带来的十几个保丁编成一个班住在离小白岩洞不远的大白岩洞,两三天没见一个人过来问他们吃喝,也没见一个人喊他们操练,张天鹰心里便急得慌:这不是把我马家坪的人晾在这儿了嘛!就这样晾着也不是个事啊!
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山洞里,张天鹰不知道外边是怎样的一个情况。他不知道李先念的部队从赵川到白鲁础是不是真的去了马家坪,如果没去马家坪,那马家坪就还是他张保长的天下,过几天自然就可以把这十几个保丁带回去,自然可以照样把今年的租子收回来,在马家坪过他那山高皇帝远的逍遥日子。那时候秦三奶奶也该从郧西回来了,郧西那边的情况自然也就晓得了。
那如果李先念的部队真的去了马家坪呢?
那麻烦可就大了。他首先怕的是共产党找他算账。十几年前 红军从马家坪前脚走,他后脚就收回了分给那些泥腿子的土地和浮财,顺便还把黄大富那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拐了来,只是不知道这个妮子怎么会这么刚烈,一时没看住便溜出去跑到银洞沟投了井,这笔账岂不是要算在他的头上?
他怕算在他头上的第二笔账,是打死了一个农会的人。那天马家坪农会的几十个人拿了弯刀斧头家伙什儿围攻张家大院替黄大富出气,是他命令保丁们开的枪,也多亏这一阵乱枪打死一个农会的人,挂在河边的老柳树上示了众,才把农会的那几十个人驱赶走。可这农会的人跟黄大富的女儿一样也是一条人命,他知道那些泥腿子恨得他牙齿都痒,但是他有人有枪,咋不了他。可是十几年后共产党的部队又来了,就有可能会翻出这旧张,这旧账一翻,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同时他也惦记他那张家大院的几十间房子和马家坪的几百亩土地,人虽然跑出来了,可这房子带不走,土地带不走,何况多年攒下的金银细软虽然他带了一些打点赵川的党耀初,秦三奶奶带了一些打点郧西的县政府,但大部分都还留在马家坪。不知这房子、土地和财产还能不能保住?
所以他躲在这大白岩洞里,虽然有驻扎在小白岩洞里的党营长罩着,那也是罩得了一时罩不了一世,总不能一直都呆在这里吧?莫说是我马家坪的一个保长,就是党营长在这白岩石洞里,也不是长久之计,早晚这党营长也是要离开这白岩洞回他那赵川炮楼,说不定上边一高兴,党营长还能升官呢!
想到这些,他便让井二悄悄潜回马家坪打探消息,一旦有了机会,就出了这大白岩洞,回马家坪呀!
这党耀初是国民党商南县政府的一个参议,也是商南保安团驻守赵川的一个营长,老家在赵川马蹄沟,小时候叫党耀祖,因是长得五大三粗,别人叫着叫着就叫成了党腰粗,这“腰粗”毕竟不雅,便改成了党耀初。党耀祖原本也是穷苦人家,爹娘死的早,靠着叔父把他养大。叔父是个地主,在这地方有些势力,收租子开烧锅,比他那死去的爹厉害得多。孤苦无依的党耀初只好到他叔父家靠他叔父抚养。这党耀初虽然年龄小,却也不曾闲着,下了私塾就帮他叔父算账,跟叔父一起家家户户收租子。稍大一点儿,也去远处要账,仗着一身力气,从小就在商南郧县一带闯荡,渐渐有了经验,他叔父要不回来的账,这党耀初却有办法要回来。
一天党耀初在赵川客栈喝酒,碰到两个也是走江湖的人,说汉江那边有人从郧县大柳过来,骡子驮的都是鸦片,党耀初便搭讪着与这两人结伙儿,在晒水台把那鸦片劫了。卖了鸦片的党耀初很是有钱,便用了这钱招兵买马,弄了不少枪支弹药,自己拉起了杆子,打家劫舍,得了不少买路财。只是一样儿,他劫财多在远处,对近处的只要你服帖了他,却也不下狠手。势力日渐大起来,在赵川街、店坊河、三官庙又开商铺又开烧锅,又倒官盐又贩鸦片,银子白花花地滚来,居然在丹南不少地方发行自己的银票,真是拽活儿的很,远远近近的地主乡绅,便打了主意要巴结他,年年进贡给好处。这马家坪的张天鹰保长,就是其中的一个。
党耀初拉起的队伍虽然兵不像兵匪不像匪,却一天天多起来,有十几人到几十人,再由几十人发展到几百人。人多了,就想在赵川扎个窝儿。那土匪窝儿多在山上,党耀初却想:你赵川的人也罢,商南的人也罢,郧县郧西的人也罢,你们当我是土匪我偏不做土匪,我偏要把我这队伍扎在街上,叫你们都看看我党耀初的厉害!
把炮楼建在赵川街上还有一层用意,那就是万一日本人打过来,他也好有个堡垒,再不济也能守一阵子。“七七事变”以后,东边北边都打得紧,不少大城市都成了日本人的天下,武汉沦陷了,不远处的西峡也遭到了日本人的轰炸,这万一轰炸到赵川该咋办?这年头,有枪就是草头王,反正赵川是在湖北陕西和河南的边边儿上,我建个炮楼,有人有枪,在这山里头也能称王称霸,岂不快活?
这样想着,党耀初叫师爷写了帖子,悄悄到武汉找人设计,到南阳找人施工,在这布家沟口赵川街道修建炮楼,造他党耀初自己的大本营。
赵川炮楼很花了党耀初一些银子。那炮楼占地三千多平方米,一进三重院子,一百多间房子,所用的木头都是从白鲁础梁家坟那深山里老林里砍的上好木材,石头也是从郧县运来,把那炮楼建得比日本鬼子的碉堡还要气派。这炮楼有六层,四层以下住兵,四层以上防御。四层以上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有射击孔和瞭望孔,那孔还是斜的,子弹只能从里面打出来,不能从外面打进去。上好的木头勾连着三重院子,那墙却是城墙般厚。从1938年开始修建,一修竟是三年。这炮楼真是党耀初的得意之作呀!他要打打杀杀了,便呼啸一声把兵带出去,抢了财物和女人,又呼啸一身钻进炮楼。这赵川的天下,就是那党耀初的,党耀初便得意得很,经常找戏班子在炮楼附近的赵川花戏楼唱花戏,虽然也叫了老婆康氏坐在一起,那后边围着的却是一帮美女,又有一队荷枪实弹的兵。看戏的人都说党耀初威风,党耀初听了,像吸了鸦片一样的舒服。
响当当的党耀初在赵川闹得风生水起,自然引起了国民党商南县政府的注意,县长白青云盘算着,要是党耀初归顺了我,不仅可以消解我抓壮丁的苦,还能够壮大我商南的保安力量,丹南那一片区域,如果遇到个风吹草动,也有人能抵挡一阵儿。如今虽说日本人投降了,但局势毕竟不稳,重庆谈判也并不一定能平息两党之争,国共双方如果打起来,我这个县长得有实力才行。白青云谋划了几天,忍不住找来保安团团长李大麻子:“李团长啊,赵川那边的党耀初你可晓得?我的意思是把他招了来归你保安团指挥,你看如何?”李大麻子说:“好却是好,只是那党耀初腰大气粗,人多势众,未必就肯归顺我保安团,我怕是也驾驭不住他!”白青云说:“这个无妨。你看我写好了委任状,委任他为我商南保安团第三营营长,不挪窝儿,还是驻防赵川,想他定会同意。还有,我还让他担任县政府的参议,他岂不是感到更有面子?”
当下李大麻子研墨,白青云挥毫写下“威震南藩”四个大字,那字虽然说不上是书法,却出自国民党商南县县长之手,落款有白青云的小篆私章,还有一枚方方的官印,那李大麻子便恭维到:“白县长这字写的真好,比县政府门口贴的那副对联写的好得多,县政府门口那副对联歪歪扭扭,贴在那儿也不嫌丢人!”白青云轮李大麻子一眼:“那对子也是我写的,咋不好看?咋就丢人?”李大麻子一惊,赶忙说:“我咋看着不像呢?县长莫怪,是我有眼无珠,惭愧!惭愧!我这就找人把这字装裱了,去找党耀初”。白青云说:“找党耀初,还是得你亲自去。别人去,党耀初怕是理也不理”。李大麻子忙说:“那是,那是,我得亲自去,顺便也看看丹南那边的防务。”
有了白青云亲自书写的烫金牌匾,还有县政府的委任状和白青云的亲笔信,商南县民团团长李大麻子带了两个随从,化妆成商人模样,不日来到赵川。还没过滔河,便看见一个高大的炮楼戳在布家沟口,心想党耀初盖这炮楼不知要有多大的财力,花费多少银钱,也难怪党耀初在赵川这边做大,不把商南官府,包括他这个民团团长放在眼里。两个随从远远地在炮楼外边栓了马,陪了李大麻子准备进炮楼院子,却被门口的两个哨兵喝住:“那个恁地大胆,敢来闯我炮楼!”随从赶快递了帖子:“兄弟,我们是商南县民团的,这位先生就是我们商南民团的李团长,我们是有要事找党先生,还请兄弟通报一声。”哨兵见那李团长虽然穿一身苏州丝绸长布衫,戴一顶瓜皮黑帽子,却矮小干瘪,又有一脸麻子,同这两个随从一起简直就不像是个主人,便将信将疑地转着圈儿打量。李大麻子递个眼色,随从便从褡裢袋子摸出一把袁大头来,一个哨兵收了银元,歪了李大麻子一眼:“既然你说你是县上民团的李团长,那你们就等着,我去找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