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原有自己的精神世界


马原有一篇小说,《海边也有一个世界》。
前天我就马原和他儿子的事,说了两句。
这两天,和这件事情有关的各种观念还在脑子里打转,无法释怀,所以决定再写一篇关于马原这件事情的个人看法。
网上关于这样这件事情的文章已经很多了。
有人借此批判父权,有人提到男性中心主义,有从法律角度讨论监护人职责义务,也有为马原妻子打抱不平。
每个人都振振有词的。其实不过是想借此标榜自己是道德完人。

但就是没有人说清楚,马原这么一位优秀的作家,读过这么多书的一个作家、学者、教授,当代最有知识的一群人的一分子。为什么会陷入到男性中心主义、父权霸权当中。为什么在对孩子健康这么关切生死的问题上,陷入到唯心主义而抗拒现代医学?以至于耽误了自己爱子的病情。
也有人鄙夷他,认为他伪善、自私、冷血,对儿子死后的哀痛居然很快就能洒脱地面对,而且儿子死后他自己生病了却照常进医院接受治疗。对比当初不让儿子去医院治疗、动手术,完全判若两人。认为他这是分裂型人格,虚伪又野蛮。

这些问题里我只认可一个问题,那就是关于孩子监护权的分析。
监护权既是一种权力,也是一种责任。大人需要谨慎神圣地履行好对自己孩子的监护权。在这点上,我倾向认为马原是失职的。但同时我又知道,对于一个深爱自己孩子的父亲来说,让自己幼弱的孩子做心脏手术,实在是想一想心里都会颤抖的!心脏手术,做得好会得康复,做不好死在手术台上的事也是屡见不鲜的。
马原貌似很逃避这件事情,虽然他一直很喜欢在小说里提到海明威的“硬汉”之说。但很显然,他没有他看上去那么Man!
我思考的是另一个问题,作为一个现代都市人,读书人,他脑子里那些“奇怪”的念头,是怎么形成的,是谁装到他脑子里去的?因为生病了抗拒去医院,这念头和轮子差不多同样愚昧。这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在马原身上?
这件事情没人说清楚过。
我在上篇文章里面,也没有说过这件事情。
我只是简要地回顾了我在西藏和他缘分很浅的两次见面。当年像我那样见过他的人不少,他其实恐怕都不记得我。
所以,我来评判他,肯定是不合适的。我有什么资格评判他呢?
但是基于都有过年轻时在西藏生活过的经验。我或许可以感同身受地来想一想,他这么做的缘由。也许有助于大家换一个角度来了解这件事情——注意,是了解,不是理解。马原引用过海明威的一句很有意味的话,打猎的故事是不需要让人相信的。我借用一下类似的表达:精神世界的事/信仰的事,不需要理解。
于是你就知道我要开始拿信仰说事了。
首先,马云是一个优秀的作家,这一点我们都知道。而一个优秀的作家往往是非常感性的。面对现实世界,他们的判断和选择,往往是基于感性的。因为理性大于感性的话,可以写论文,但写小说肯定就有问题。
幸或者不幸,都是,因为他是一个好作家。他会为了自己所爱,做出违反常理常规的事情。这就很自然。你们谁见过一个陷入爱河的人,会显得非常理智呢?被热烈的爱情击中的人,多少都会有几分非理性的吧?从事文学艺术的人的,不疯魔不成活。一旦疯魔起来,就会沉湎于自我构建的世界里走不出来。想想那么多自杀的作家吧——海明威,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伍尔夫、张纯如……还有演完角色出不来,跳楼自杀的张国荣。
我这不是在为艺术家辩解。这种艺术创作者身上体现出来的某种特殊精神现象,至今还没法全然用理性和科学来说清楚的。即使未来有了ChatGPT5.0,6.0.我相信这依然是一个黑洞。
再来说西藏,马原到西藏,是大学毕业之后才过去的。以他的年龄,当时也快三十岁了。按说。一个人活到这个年龄,他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以及精神世界的构建。都应该已经快定型了。但遗憾的是,他这个年龄的人,在1979年以前,所受的教育很值得怀疑,——反正以我的经验——我在1979年以前,我不知道中国有唐诗宋词,不知道世界上有基督教,有圣经,更不知道世间一切美好的文学和艺术,只有农业学大寨,只有批林批孔,整天只有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哈就是好。反正我觉得全中国99.99%的年轻人都是那样被愚弄、被欺骗、被荒芜了的。
马原如何能例外?纵然他最后博览群书,也奈何没法补上现代科学这一课。
马原的世界观的真正形成,应该是他到西藏以后。
进入西藏之后。对他世界影响有两个部分。一个部分肯定是八十年代初蜂拥而至的大量当代西方文化理论,和当代西方小说。我们都知道,在中国八十年代初,有一个思想解放的黄金时期。大量的西方文学著作、理论著作、思想著作在短时间内集中引入中国。从解禁的西方古典哲学、古典文学到当代的康德、弗洛伊德、尼采、荣格,一时间成为思想爆炸,一时间仿佛给干涸了三十多年的中国知识分子思想的荒原上,洒下了普降的甘霖。
大家如饥似渴的阅读这些解放出来的书籍,翻译引进的名著。马原是这个时期思想解放的受益者。我记得在当时拉萨新华书店有一个内部发行处,就在书店进大门右手往里的一个小隔间,说是内部,其实一般人也能进去阅读,我就在里面买过《百年孤独》《舍伍德安德森中短篇小说选》《愤怒的葡萄》,等十多本书,还有一本英文原版的《简爱》,相信马原那时候,也一定是这个书店的常客。这些书籍给了我们最美好的人生记忆。
但无论如何,马原所在的地方是西藏。西藏是一个与世界上其他地方有所不同的地方。我这么说,听上去有点饶舌。但去过西藏的的人都知道。那里的天空特别的蓝,云特别地美特别低,低到好像那白云是专门为你垂落下来的。到了晚上,拉萨的星星也特别的亮,月亮也出奇的大,拉萨的月光是蓝幽幽的。
但是也别忘了拉萨海拔3400多,严重缺氧。即使是白天,也容易让人产生梦游的感觉。现实生活在某个程度上显得有一些游离,欠缺一点真实感。这种感觉对于艺术创作或文学家来讲,是非常宝贵的经验。但对于要循规蹈矩过生活的人来说,就有一定难受。
所以人们用宗教把自己的生活加以规束。那里的藏人,全民信教——他不信教信什么呢?信娱乐吗,那会儿电视或电影都非常稀缺。仅有的娱乐是他们自己可以唱的藏歌、跳的舞蹈、和能够开的玩笑。那么信金钱吗?说实话。如果你是一个生活在藏北草原上的牧民。你就会知道,金钱对你来讲用处不是很大的。虽然你需要钱,但是没有钱你在草原上照样能生活下去。
你面对的是大自然, 你除了需要用自己的肉身自然环境的极端残酷与恶劣,还有有一种东西帮助你战胜内心深处的孤独感和恐惧感。——在草原上,经常几百公里,是没有人的。每天你所看到的,就是太阳从东边升起来,西边落下去,白云从南山涌出来,然后缓缓地移动。再从北面的雪山上沉下去,枯燥、单调,枯燥到让人绝望,单调到让人发疯。
他们如何战胜这种枯燥和单调带来的恐惧和绝望呢?
神话,宗教信仰。
他们通过各种神话传说,让这些山,这些水,这些草原,一一赋予某种神性。给他们另外一种身份。一座雪山是一个女神,一片湖面是一个仙女,一座浑圆的山包,可能是曾经与格萨尔王战斗过的某个恶神的化身。诸如此类。泛灵论和泛神论的思维,使得周边的一切都有了生命和灵性,都是可以祈祷、可以对话的神祗、神灵。有了这些神灵作伴人没那么孤独,即便是死了,也没那么可悲和可怕。不过是回到了神灵的怀抱。
不要嘲笑他们。这就是他们的文化。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说过,文化是没有先进或落后之说,没有文明和野蛮之别的,每一种文化只是和他当时当地的自然条件、生产力水平、生活环境相适应的。
马原在西藏那么久,他曾经经常像个夜游神一样在八郭街跟藏人转经,他不可能不受到这种泛神论思想的影响。所以,他的小说,从早期的西藏题材,到后来的海南题材,都充满神秘主义意味,和超现实色彩,还有一些宿命思想,同他在西藏那么些年的生活经验和生命体验不无关系。
所以我在他后来的《牛鬼蛇神》里看到,他对现代科学的和西医治疗的不以为然。他在痛失爱子后,所表现出来的寄情天国的哀痛,一半是源自信仰,一半是痛苦的转身。
所以,那些自以为拥有道德优越感的城里人,自以为懂法律懂科学的文明人,他们自以为自己掌握了道德标尺、法律准绳、科学手册,就可以对别人妄加评判,其实未尝不又是另外一种偏颇呢。你没有经历过别人的经历,你怎么知道事情是怎么回事。
一条大河,从千万里之外流过来,流到你跟前的时候,你没有资格问,河水为什么不像你家门口的小溪那样清澈,也不像你见过的大海那样蔚蓝?它为什么是泥沙俱下的?
每个人的知识和经验,都有自己的局限,比如在时间上,站在今天角度的去谴责古人,古人又野蛮又落后。在空间上,一个从小在现代科技和城市生活经验中长大的人,看我这样的乡下来的人,都有些乡巴佬或者土老冒儿。
庄子老早就说,夏虫不可语冰。
马原在惹过大事的《人民文学》1987年1-2期合刊上发过一篇小说,里面引用过庄子的散文,他对庄子是有研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