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西墓地正门
在网上视频看到“三毛生前最后的电话录音”,三毛若活着,该是66岁——无法想像66岁的三毛,有种女人的年龄似乎永远定格在四五十岁内,并且永远兼具少女情怀,永远爱布靴长衣,环佩叮当。三毛就是这样,她那样一种情怀曾经鼓荡过多少女人对外部世界,对远方的瑰丽向往!
点开,三毛声音传出,“眭澔平,我是三毛,你在不在家?人呢?眭澔平……你不在家……好!我是三毛……”眭澔平是台湾旅行家,三毛的密友,电话是三毛辞世前夜打给他的,然而他不在家,没接着。
这样一副清秀甜柔的嗓音!那声“人呢”甚至是娇俏的,这是那个一生中去过54个国家,曾穿越撒哈拉沙漠的三毛吗,声音里没有48岁的沧桑,只有怅然,“不在家……好”,喃喃的,孤独时想找友人一诉,却无人应答的失落。想探一个有光的地方,却还是掉进了黑暗。仿佛能看到电话挂了,她还兀自握着话筒愣怔的样子。
还有个录音电话,“小熊你在家吗……我是小姑,你明天如果在台北请你打医院”, “小熊”据说是三毛给畦澔平起的外号,而她自称“小姑”其实是字误,应该是“小菇”——三毛的外号。
眭澔平在访谈中说起,三毛辞世前夕,他曾带一位出租车司机朋友郭亮富一起去探望她,三毛谈兴很高,讲了一大堆她此生一直很想去却来不及去的地方――比如神秘的百慕达三角洲、英国的麦田圆圈,以及联合报系支持她走的中南美行程没去到的亚马孙河、复活节岛与火地岛到南极……
这是个一辈子都有梦的女人。也不惧梦有多离奇,她看去柔弱,其实清晰果绝,她知道自己要什么,而且付诸万水千山的实践,哪怕是男子都不敢冒险涉足之地。
之前有不少怀疑荷西是否确有真人的诘问,今天无意搜到一女孩写的文,是她到LA PALMA岛找寻荷西之墓的经历——荷西确有其人,只是多数人不容易信任现实版的幸福——因其光洁,觉得它看去像赝品,所以宁信其无。对苦难呢,即使虚构,多数人也宁信其有。三毛与荷西的感情是否真有那么好?一方的意外死亡其实足以过滤掉他们间琐细的不快,而留下最深情的那部分。况且,她在《塑料儿童》一文中曾说,“……我们跟这世界上任何一对夫妇的生活没有两样,日子亦是平凡的在过下去,没有什么不幸福的事,也谈不上什么特别幸福的事……”
三毛是爱异想天开的女子,不管怎样,她的青春引领澎湃过许多黄皮肤女孩的青春,她替代我们实现过流浪和爱情的梦魅——那时对内地女孩,撒哈拉以及希腊小岛,和外星球也没什么不同。
"……LA PALMA的机场很小,取行李的地方有个咨询处。我此行的最大目的是找三毛的荷西,我相信有这个人,因为我相信三毛书中的那些故事不仅是故事,更是实实在在的生活,编造不出来的。于是我到问询处的柜台,里面的女士很热情,我告诉她要去SANTA CRUZ DE LA PALMA市中的墓地和市政府,她给了我一张地图,并在上面圈出那两个地方的位置。LA PALMA的面积大约只有TENERIFE的三分之一,首府是SANTA CRUZ DE LA PALMA,虽然我不知道三毛他们过去是否就在SANTA CRUZ,然而我还是想试试看。我离开问询处,刚转身,一位警察站在我身后拦住我说“小姐,请出示一下您的证件”,我开始有些吃惊,因为别的乘客都没人过问,后来我意识到,因为这里很少有亚洲人,警察们感到很新奇。
于是,我不仅被拦下而且被请进了办公室,然而我没有紧张,因为警察们的态度很友好。一个上司模样的人,翻着我的护照,当他看到柬埔寨签证时,对其他两个同事说“老天,柬埔寨,真远的地方”,于是我的护照在办公室里被传阅一番,警察们问我日本如何,中国怎么样,柬埔寨是不是只有地雷,越南人还讲不讲法语。一时间,我觉得自己变成了天方夜谭里那个给国王讲故事的女孩儿。最后,终于拐上正题,那个上司问,您到拉芭马是观光么?我说,可以这么说,但最主要的目的是来找一个人,他28年前死了,我想找到他的墓。警察眉毛一扬说,听上去很有意思,请继续。我接着说,他是西班牙人,他的妻子是中国人,他们30年前在这里生活,但那个男人出事故死了,死的时候很年轻。或许你们不知道他,然而在中国有成千上万的人都知道这个男人的。警察说,越来越有趣,那您知道他的埋葬地么?我说,说实话不敢确定,但我知道他的名字和去世的日期。警察说,那很好,您去市政府那里应该有记录。我说,是的,您瞧所以我还带了个律师来。这样,被挡在门外的朋友才被允许进来。朋友是个西班牙人,律师,我告诉他三毛的故事后,他决定和我一起来找荷西。
警察送我出来,看到一辆巴士正要离开,一位年长的警官过去将它拦住,让我上去。我们微笑着招手道别,蔚蓝的大西洋再次映在车窗里,那时我就感到我会找到荷西。不到15分钟,车到了SANTA CRUZ市的中心,我和朋友下车向几位老人打听市政府的准确位置,老人们很快乐,一个说“啊呀,这里有很多黑头发的姑娘,但黑发小眼睛的实在少“,我说”我是从大洋那侧游过来的“。老人们告诉我地点以后,说”姑娘,你得抓紧点,他们只工作到12点“,我一看表11点半了,于是加快脚步。然而沿街美丽的中世纪殖民风格的建筑还是让我忍不住驻足拍了几个照片。赶到市政府时,我以为时间充裕,谁知一问,那里还不能查询,查询处在另外一个建筑里办公,还要走几分钟。这下,我开始跑了。幸好是小地方,到那里时刚好听到教堂的钟声。我前面有2个人,听见钟声,里面的办公人员出来将我们请进屋,然后大门紧闭。我擦了下头上的汗,想,真悬。
轮到我时,我将来意告诉办公人员。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厚本资料,说”姓名是JOSE MARIA QUERO?“,我说是的,死亡时间1979年9月30日。他先按姓氏字母在目录里找,然而到Q打头的那段,我们发现那里是空白,就说明没有那个姓氏人的记录。官员问我”您确认他的名字是QUERO?“,我开始紧张,头脑里一片空白,想,难道真的没有荷西这个人么?我说,对不起,其实我不知道他姓氏的拼写,只是从发音里推测应该是QUERO的。官员又说”那您确认他就是在SANTA CRUZ市去世的?如果不是,这里就没有他的记录“,我摇摇头说,我只知道他在拉芭马岛上出的事,不过还是请您找一下79年9月30日去世人的记录吧。于是,办公人员开始翻着那日的记录,我却不敢再看,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抓得很紧,不能透气。突然,我听朋友喊道:“这儿这儿,JOSE MARIA QUERO Y RUIZ”,我马上抬起头,看到用蓝圆珠笔写的字,从我的角度看,那页纸是倒着的,我只感到一瞬间的汗流浃背,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办公人员念道:“JOSE MARIA QUERO Y RUIZ,死亡时间1979年9月30日,原因潜水,是这个人么,小姐?”然而,我一句话也讲不出,朋友替我回答,就是此人!
市政府的人给了我们记录的复印件,按西班牙法律(LEY 25/1986,DE 24-12),这种资料是可向公众公开的资料。朋友提醒市政府的办公人员说”您们似乎忘记在目录里写上此人的姓氏了“。那人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您看,30年了,还没人查询过他···“,我听了心里一阵难过,于是又说”但这个人在1万6千公里外的中国很有名“。办公人员说”真的?老天,那我得快写上“。
出了市政府,我们在一个酒吧坐下,边吃东西边仔细看着刚才的资料。朋友说“你看,这里写着已婚,那说明他和三毛就是结了婚的,并且在死亡申报人处,没有三毛的名字,只说援救,证明信息来自海事处,那说明三毛写的是真的,荷西出事时,她不在这里,她正和她父母在伦敦,所以申报人不可能是她”,我说“此证明是在10月4日登记的,那说明葬礼很可能在9月30日到10月4日之间,一会儿去墓地时可以有个参考。”朋友又说“看,这里说他出生在JAEN的ANDUJAR市,在西班牙一个人去世后,他的资料也会到其出生地,那里应该有更多信息。”我摇摇头说“我来找这个人,就是为感谢他给了三毛一个家庭,让她能在沙漠中有安全感,写出那么多好故事给我们,另外因为后来有人说荷西是三毛编造的人物,我不能相信所以来查找,现在我知道这个人是存在的,三毛没有编造任何东西,这就够了,我自己知道就够了。其实看了这份证明上荷西的年龄,我突然明白为何三毛迟迟不能答应荷西的爱,为何到结婚6年后才介绍荷西给她父母”
朋友拿过资料看着说“1951年10月9号,怎么了?”,“三毛是43年出生的,他们相差8岁,但在三毛的书里,说他们差4岁,如果资料上没有写错,那我理解了为何三毛迟迟没有向中国的朋友介绍荷西。”朋友叹了口气说“是这样,可最终三毛终于向父母介绍了荷西时,他却死了”。“是的,死时才28岁,三毛的本命年,三毛在12年后48岁的本命年自杀的”,朋友听了,不住的摇头。
下午2点,我们乘出租来到墓地,与三毛书里写得一样,那是在一个小山上。我们看到一个扫地的人,上去问他,他说,很抱歉,现在是午休时间,正式负责的人回家午睡去了,要下午4点才来。于是,我们自己进入墓地开始寻找。那里虽然不大,但也有好几层,数百个墓碑。我们参照着墓碑上的去世年份,一个个确认着。下午2点的气温有些高,我渐渐体力不支,边找边在心中说“DONE ESTAS JOSE?(荷西你在哪儿)”。都找遍了,还是没有结果,于是我们想,可能后来他的亲人将遗骨移到他处了。但还是决定等到4点,我们去了一个小酒馆,我吃了一小盘蜗牛,看着下面海港,我想荷西以前就是在那种地方工作吧。
4点,我们又去,那个负责人来了,我们说了荷西的名字,去世时间。他打开一册登记簿,用手指查找着,然后在一张小纸上写“JOSE MARIA QUERO Y RUIZ PARCELA N11,FILA4 FOSA4 2-OCTUBRE 1979”,然后说:“这是他的位置”,我说:“那他还在这里?可我们刚才找了一个小时也没发现墓碑,是否有亲人将他移到别处了呢?”管理员又拿出另一本册子,查找一番说:“嗯,没有变更记录,他还在那里,我带您去”。
随着管理员向上走,我在想,那墓碑会荒凉成什么样呢,怎么我竟然都没有发现呢?一会儿,我们来到一层,那里正在修新的墓室,我刚才也到过那里的。正满腹狐疑,管理员说,这里他在这里。然而我看到的是一个其他人的墓碑,没等我问,管理人说“这个墓碑不是他的,您看,旁边正修新墓室,这块碑靠施工地太近,我们怕碰坏了它,就先把它移到JOSE的墓上面来,您看,下面是垫着木头的,下周二新墓室完工后,这会墓碑就回到原位”。我说“那JOSE的碑呢?”管理人说,已经没有了,30年了,没人纳费,打理应该已经损坏了。“我不住地摇头,说“他在1万6千公里外的中国很有名”,管理人也摇头说,“很可惜,他在这里没有家人”。我什么也说不出,看到墓旁有棵树,便从包里掏出携带了多年的幸运符挂在树上,正好对着荷西,然后说“你好,荷西”。因为我当晚还要回到TENERIFE,不能久留,临走时,我蹲下,将手伸进那块墓碑与土地间,轻轻的拍拍盖在荷西上面的土地,说“JOSE,TENGO QUE IRME,HASTA LUEGO,JOSE(荷西,我得走了,回头见,荷西)”
乘出租到机场,车里放着音乐,一个男声唱到“是你么,我的心,是你么?”一瞬间我眼泪汹涌而出。飞机起飞时,我看这蔚蓝的海水,觉得那像忧伤的蓝眼睛,我心里说“三毛,谢谢你的故事,我替你看了荷西,然而,你或许不该死的。”飞机在15分钟后回到了丹那利芙,我想我会再来看荷西的,为那些永远美丽的故事。
在电脑里还找到我多年前写的一文:
三毛的书,从前读万水千山走遍的无羁恣肆,如今更多体会骆驼哭泣的哀凉。那些她与爱人荷西在撒哈拉沙漠的生活忽然就变作心碎的孤单只影。幸福许是不能说的吧,一说,就要成为日后惨痛的谶语。而死别前竟是有预感的,那个爱妻子的三十岁男人即使工地检修只休息两个小时,也要脱了潜水服往家里跑四处找妻子,找到了两人一路拉着手往工地去,而她每日早晨骑着邻居的脚踏车去工地看他,他从海里上来,两人分食一袋樱桃也是好的。他轻按一下她的嘴唇又沉回海中。每次他下沉,她总望得痴了过去。人都当他们是新婚——要不怎么那样好法?其实,新婚不是那样的爱法,新婚是挥霍的,淋漓的爱,反正时日还多。而那种,是温凉的,是冬天里的相依为命,是把每天当最后一天来爱的,因为神不给他们时间了。
一个台湾女人,一个西班牙男人,隔着万重山水相逢,大漠沧海,桌前灯下。结婚六年,点滴都是日后回忆的大喜大恸——明明两人晚饭台灯下,一个电视一个缝窗帘还是昨日,而瞬间花落人亡,一双手已在为亲爱的人用漆重填墓碑上的名字。日头下,是怎样彻骨寒夜?
失去一个血脉交融的人有多痛?三毛却说,感谢上帝,今日活着的是我,痛着的也是我,如果叫荷西来忍受这一分钟的长度那我也是万万不肯的。要是他像我这样的活下去,我拼了命也要跟上帝争了他回来。为了爱,这永别的苦酒还是让我来喝下吧。
这样的痛,的确比死难多了。凌迟的,不能用任何一种止痛剂缓解,随时随地,痛在发作,人前还要常态。没人能分担,哪怕至亲,三毛说,我只静心等待着,等待着七颗星再度升空的时候,你来渡了我去海上。这就是人生,恩爱的人阴阳两隔,无爱有恨的死缠烂打。
“去年找到荷西尸体的男人没有留下地址,只知住在岛的北部,此次想去他的乡村打听,是要跪下谢他的。这种恩情一世无法回报”——世上恩有多少种?养育之恩,相救之恩,独这种让人一辈子也不想有机会去谢。
荷西逝后十一月,三毛仍习惯地对来家的客人说,进来吧,我们不脱鞋的。我们,她和荷西,从未分离,一个在泥里,一个在尘世。
荷西出事前两人在海边工地的恩爱情状。是让人落泪的景象,有海为证,可海也无能为力,所以别再说“海誓山盟”,那不过是句虚幻的陈词,海会涸,山会移,它们连自己的命运也主宰不了。只要争分夺妙地爱,相濡以沫地爱——对于不好的爱,一秒都嫌长。对于好的爱,总是余日不多。你不知道他(她)何时会突然被水卷走,被风带走,命运甚至不会像三毛那样给一个征兆,好让彼此的手握得紧些,再紧些。
即使你们紧握着,也要装着不在意,说出的花瓣可能就此变作十字架。别像荷西在最后一个新年来临时,两人在焰火升空的海堤边交握着手,因为幸福满溢而怕得悲伤;别像三毛一样,边从海边往回走边眼睛潮湿,别像她那样半夜突然推醒爱人,在黑夜里告诉他呜咽的那三个字,而他们,没过完那年秋天。当一切是平常又平常的啊,别让命运窥见起了妒意,常常幸福的高潮也是缘数的尽头。
大喜大悲的爱是会惊动神的。什么都别说,在这市井日子里,风在树梢鸟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