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是印象的牢笼
中国社科院旅游研究中心 巫宁
时至今日,我依然能够清晰地回忆起当年看到“印象刘三姐”的演出时,那种忍不住拍案叫绝的激动心情。记得那个演出的背景是一片原生态的漓江水域。山水剧场镶嵌在漓江之夜的沉寂的黑暗里,如明珠升起,霞光绽现,渔火般的舞者穿梭宛若流萤。时而山峰隐现、水镜波平、烟雨迷梦、竹林轻吟,婉转的歌声与十二座山峰唱和,摄人心魄。
我深信,许多人和我一样,对这则出自张艺谋的山水实景演出印象深刻。它向我们展示了一种向旅游者集中讲述当地风土人情和种种“非物质文化”的可能方式,也展示了什么是“与自然同在的演出”:人工的舞台如何与自然景观共生共长,不可分离。于是它成为一种嵌入在当地的、不可移置的旅游产品,成为了当地旅游的标志和旅游者不可不到的盛宴,甚至成为旅游者前往当地的主要目的和主要内容。就市场效果而言,张艺谋和旅游地都取得了成功,这种成功并非在于大型剧目与旅游当地是否真正和谐,而在于这场视觉盛宴与旅游地的经济目标是那样完美地共生。
几乎每一个“印象”的背后,都有一个理由或好听的故事。“印象刘三姐”票房过亿,这台演出形成的“印象经济”,为阳朔经济增长贡献了十几个百分点;也使原本幽静的山道,因大量游客出入停留,变成崭新的旅游景点“东街”。
《印象·丽江》的初衷,据说仅仅是为了纾缓玉龙雪山旺季时排队4个小时等候索道的游客。一开始人们只是想在游客集散中心做一个小型的互动演出。但看了《印象·刘三姐》,丽江政府和投资者一拍即合,预算也从起初的1.2亿加码到2.5亿元。
而之所以要点亮“印象·西湖”,只因杭州作为旅游城市,其夜游市场经营了二十多年,兴而不旺。“天堂之夜”的冷清,被认为是杭州旅游发展的软肋……显然,正因为每一个旅游地都有这样的诉求或那样的故事,“印象系列”或类似的制作,才以惊人的速度地繁殖起来。有了“印象·丽江”,还有《印象·华清池》,还有“印象·三峡”、“印象·贵州平塘”、“印象·武隆”,还有“风中少林”、“梦幻漓江”、“丽水金沙”、“长恨歌”和“宋城千古情”。
然而经济繁荣只是一面。“印象经济”时代,春笋般的“印象”正迅速繁殖着一种旅游地的话语霸权。张艺谋说,我要释放西湖的灵魂。他一而再地释放,却只能是一而再地把漓江之夜、西湖之夜、华清池之夜释放成打上张艺谋本人灵魂标签的张艺谋之夜。“印象”的繁殖,繁殖着富于威压性的霸权——无论被释放出来的灵魂是个什么样,它都刻意忽略,甚至无情碾碎了景点之夜留给每一位游人去发现的丰富的灵魂、多元的感觉。
而当视觉盛宴成了张艺谋们表现旅游地之美的最高法则,它便凌驾于生活之上,凌驾于旅游者自己所能发现的“真实”感受之上,遮蔽了旅游本身的丰富性。当宁静的西湖之夜就此华彩乐章、歌舞升平,人们也就失去了只有沉默屏息,才能倾听到的蛙声、鸟鸣、人语和远处幽微的歌吟。这就像一位大厨,醉心于炫耀刀功,把菜品的色泽、造型看成烹饪的最高境界,常常向宾客隆重介绍:“瞧,这道菜多么好看啊!”是的,这么做多少有些缘木求鱼、南辕北辙、哗众取宠,不过,一道看上去美不胜收的大餐,确实也有助于诱惑食客品尝并为此埋单。
我得承认,在相当一段时间里,“印象”系列此招屡试不爽,杀伤力惊人。震撼、绮丽、惊艳,这些词汇和“印象”系列的作品如影随形,事实上,渲染“印象”已然成了张艺谋们赢得胜利的终极武器。很难说这样的创意思想有什么不对,毕竟在市场上,盛大的展演更能吸引眼球,在这个意义上,把节目设计得好看,和聘请美女做产品代言人的道理是一样的,谁能对眩目的东西无动于衷呢?
问题是震撼性的东西看多了,感官日渐麻木,审美疲劳油然而生,要达到像“印象刘三姐”那样的震撼效果,需要张艺谋(或诸人)拿出更高的创作激情,更有想象力的创意。但是,即便是一位艺术大师,也难以把创作水平不断推向高峰,“印象”系列自然也无法高潮不断。我们很遗憾地注意到,如今“印象”系列的许多作品已不复当年的惊世之美。其实,在取悦客户的问题上,我倒不认为“印象”系列的力量、技巧不如以前,而是市场面对刺激的不应期延长了。
与此同时,“印象”系列与旅游地环境的关系也连续地遭到人们的质疑。虽然这并不意味着张艺谋的团队在设计舞台时对此漠不关心,但毫无疑问,它们之间的内在关系是如此值得争议,以至于一群台湾大学生的在游览桂林的“两江四湖”和观看“印象·刘三姐”演出后,提出最多的问题就是“这个旅游项目有没有经过环保部门的评估?”。到了杭州西湖,这个问题终于引爆了媒体的众议。这些由升降舞台和高科技声光技术制造的“印象”盛宴,是否最终会侵蚀旅游地平日间清丽纯真的印象之美。
也许有一天,人们对旅游体验的期许将经历又一轮的回归。人们不再期望旅游地用摄人心魄的大型实景歌舞剧来诉说自己。相反,人们倾听旅游地自己诉说自己。就像静观莱茵河上总是笼罩着的薄薄的雾,缓缓流淌如婴孩的呼吸;就像缓步在意大利小镇布拉的历史街区,那里没有超市和霓虹灯影。“印象”系列是我们这个国家在经济至上时代的旅游特色,我尚未听说过威尼斯水城或挪威的峡湾如此这般诉说自己。
同时,当市场主义倾向渐渐侵蚀着“印象”系列作品,就连对当地风物之美的再现,也很可能不再是惟一或第一的追求。西方的魔术、裸体的舞者……从诸多方面来说,“印象”的扩张注定成为束缚“印象”的牢笼。设想某天,当这些“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的歌台冷落,旅游地的生命周期,很可能被之牵连而提前陨落。而彼时的漓江已不再是原来的漓江,西湖也不再是旧时的西湖。乡间的小道和小贩的吆喝都不见踪影,旅游地将以何种印象,抚慰晚来的游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