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是他惟一的诗意
——读纳博科夫的《普宁》
陈家桥
《普宁》无疑是一部杰出的长篇小说,尽管它的篇幅并不太长,但它那强烈的散文化的风格,它那流畅的叙事,以及那种浮现在任何一段文字里的忧伤的流亡者的气息,都使得这部作品,具有不容争辩的经典性。与另一部《玛丽》相比,倒是《普宁》更加彻底地流亡化了,或者说在流亡这一本质性的情节书写上,普宁这个人物似乎比《玛丽》中的流亡者具有更大的承担性,只不过,此时的普宁不再是承担一种风险或追问,也不是承担对于那个他所出逃的社会现实的责难。相反,普宁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现实性,因为小说如此真实巨细,跌宕而又平静地讲述了教员普宁的现实生活,所以使得普宁即使在他的真实处境之内,也于他的流亡者的身份中,更加深刻地铭记着他在现实中的悲哀的印记。
实际上《玛丽》已经足够伟大,能够把一个流亡者等待过去妻子的那个有限的时间叙述得那么细微,已经使得流亡获得了它那普世的伤感的美学哀愁。但《普宁》实际上要更进一步,尽管《普宁》可能并不那么放肆与挥霍一个俄罗斯流亡者对于过去的追忆,但最为可贵的是,纳博科夫拥有超越一切写作者的异乎寻常的力量,将普宁的生活,以一种罕见的入微的嵌连事物深处的深沉的细密的交融,呈现出他在美州的实际境遇,这似乎有时也暗示了一个从俄罗斯经欧洲巴黎再至美国的一个流亡路径。然而强大的青春化的美州,却在真实的生活遭遇面前,呈现出它与流亡者气息之间,那种无法沟通的基本的裂隙,这一裂隙也就决定了普宁的生活的每一步,都必将是有些危险的,这危险已经越过身份这一基本认同,实际上是他的生存,他的俄罗斯情感,俄罗斯形式,俄罗斯个人史,处在一个无法解释、无法告示、也无法现实化的绝境中。
《普宁》应该是遇到了哈根,劳伦斯、王京、贝帝等一些通融温情的美国人,但这也无法割除一个流亡者那长长的忧伤的影子,更为严重的是他的腔调,是普宁的腔调,一种极为温存、缓和的尊严,始终在被世界性的力量推残着、撕裂着、降低着,同时也在逐步的毁灭。普宁和丽莎的爱情与婚姻,这个流亡者与另一个流亡者之间的关系,因为普宁的好人性格的关系,使得俄罗斯温情获得了有限的保留,尽管这种保留恰恰对于他的社会性存在构成了一种绝妙的反讽。普宁是个不错的男人,这一点很快获得了普遍的好感。但正仅仅在于他和他的事物之间,他和他的朋友之间,他那现实的最低限度的快感,也不过仅仅是让生活成为生活本身,生活无法获得还原,一切都和最简单的椅子、晚餐、烧酒和几近熄灭的情欲一样,都是无法再细分和追究的实际存在,普宁仅仅成了普宁,他永远失去的除了故乡,还有对那种记忆的可怕的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