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听得风声起从东而降
为什么有一道杀气红光
秦大师傍晚(8月13日)突然赐电,劈头就是一句话“你说马连良活着时候红,还是死了之后红?”
我一时懵懂,答道:“他活着的时候迷他的人就很多。”“我是说,马连良要是活到现在,还能那么红吗?‘文革’对他来说是好事。”
此话有几分道理。但到底究竟有几分?我不知道。不过,如果马连良活过来了,以他的性格,怎敢不唯唯诺诺?恐怕难免不重蹈郭沫若的覆辙——从五四时期的第一部新诗集《女神》到大跃进年代最具代表性的诗集《百花齐放》,郭沫若艺术水平及个人形象堪称“飞流直下三千尺”!
对艺术家来说,激流勇退是最好的归宿,也是最明智之举。因为他在舞台上留下了完美的形象,任由后人敬仰。
章诒和先生的名篇《一阵风留下了千古绝唱》,刻画出一个悲而不敢伤、哀而不敢怨的马连良。
不管官家是否给予“京剧大师”的称号,在平民百姓心目中,马连良永远是“京剧”的代名词;在京剧老艺人眼中,马连良永远是靠真本事换来财富与地位的成功者的形象,值得他们由衷地效仿和崇拜。据说,当年不少老艺人在“打戏”的时候,就对学生说“现在打你是为了让你将来也能成马连良!”
唱戏的管嗓子叫“本钱”,有道是“一响遮百丑”。意思是,只要有一条亮堂的嗓子,就能掩盖住其他不足;要是没有一条好嗓子,那就叫“子弟无音客无本儿”,就如同做买卖的老客没有本钱一样,趁早转行算了。
当年不少京剧艺人的做表、武工都不错,可惜就是因为嗓子不行,而只能来二三路甚至零碎配角的活儿,一辈子没有机缘成名,说来甚是冤枉。后世发明了扩音器,让不少新时代的演员得以成名。不过,对于这种讨巧的做法,真正的识戏者却不以为然。
当代大儒张中行先生就十分反感演员不用本嗓唱戏,而借助扩音器。他曾对我说:“要是那时候有‘小蜜蜂儿’(指演员藏在身上的扩音器),个个都能成马连良。”
当然,马连良的嗓子并不是生来就很好。在20世纪20年代初期,他的嗓子只够唱京剧中最低的调门“趴字调”。不过,1925年以后,他的嗓音开始好转,尤其是在1929年曾经灌过一张《龙虎斗》的唱片,里面赵匡胤所唱的[唢呐二簧](唢呐腔是京剧中最高的调门)堪称玲珑剔透。
不过,马连良最令人称奇的是“大舌头”,这一点他自己也不避讳。富连成“盛”字辈的武生名家孙盛云先生曾经回忆过一桩往事:他虚岁七岁的时候,开始上私塾,由于他父亲老孙先生是位中医,所以他也兼学点儿医书。他家有个邻居梁大夫,是留过洋的西医。
一天中午,他家突然来了个神色匆忙的人,说梁大夫那里有个病人,做手术的时候晕死过去了,希望老孙先生能前去治治。老孙先生去了后,问明情由。原来这个病人是富连成的一个学生,十七八岁,得了一种叫做“鹅头疔”的毒疮。梁大夫给他做手术,哪知道刚切开疮口,病人就休克了。
老孙先生赶紧拿出中医用的银针,三扎两弄,竟把病人救醒了。接着,老孙先生诊脉开方、调药外敷,渐渐地把这个病人治好了。此后,每逢过年,大年初一大清早头一个到孙家给老孙先生来拜年的就是这个病人。这个病人便是日后大名鼎鼎的马连良。
我曾把这个故事说给母亲听,母亲听后说了句:“是不是马连良的‘大舌头’就是从那儿得来的呀?”
京剧里不乏异数,像马连良的大舌头、周信芳的哑嗓子、程砚秋的“鬼音儿”,按道理基本可以归为“祖师爷没赏这口饭吃”一类。可这几位后来不但不缺大洋钱,而且都成家成派,实属不易。其中甘苦,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楚的。
在富连成坐科的马连良,最经常演都是一些小活儿。知名戏曲编辑常立胜先生曾对我说,当年他在中国戏曲学校学花脸的时候(常立胜与李维康、耿其昌是同班同学),老师是马连良的同科师兄弟——富连成“连”字辈的骆连祥。“骆(常先生管骆字念成‘烙’字音)先生有回对我说,当年我在富连成演《通天犀》青面虎(主角)的时候,马连良去那个程老学(三路老生)。可现在,人家坐小汽车儿,我挤公共汽车。”
马连良的弟子迟金声先生回忆,马连良在富连成坐科的时候,多次饰演配角,但他从不轻视这些角色。譬如他演《八蜡庙》里的院子,便提前买包茶叶送给管行头的师傅,把这个院子上台要穿的褶子要过来,拆下水袖,洗净晾干。没有熨斗,就把水袖放在自己身子底下用体温来压平,再缝到褶子上去。而后,还用大白把院子要穿的厚靴底儿刷白。在演《长坂坡》的徐庶时,他在后台把徐庶要戴的髯口理了又理,惹得管行头的师傅都不耐烦了,说:“你什么大活儿?行了行了。”
艺术上细心,生活中谨慎,这是马连良的真实写照。马连良入富连成后,萧老长华为之取字“马温如”。马连良的性格,恰暗合了这个“温”字,一辈子胆小怕事。
日伪时期,川岛芳子金璧辉爱听京剧,马连良、李万春免不了要到她家去伺候,陪着打牌、吃饭。要是赶上晚上有演出,得先把金璧辉陪舒坦了,马连良这才敢低三下四地告退:“司令,您圣明,今儿个晚上园子里有戏,票都卖出去了。”得到金璧辉应允后,还得饶上一句:“司令,赶明儿我再伺候您。”
抗战结束后,马连良因为曾经去过东北演出,以及结交金璧辉等事,遇到官司。吓得他四处托人情,作揖上贡耗了一年,总算没给戴上“汉奸”的帽子。而李万春年轻气盛,没花钱,结果以“汉奸嫌疑”的名义抓进监牢,直到两年后才以“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放了出来。
到了1956年,提出“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鼓励知识分子“给党提意见”。有人提醒李万春有意见找组织私下提,千万别在大会上发言。李万春没听,不仅在大会上发了言,发言还被登上了《人民日报》,结果可想而知,李万春成了京剧界第一个“右派”。
李万春晚年回忆说,后来他才知道“右派”是有规定名额限制的,各行各业都必须找出一定数量的“右派”来,其中还得有一定影响的人物。北京戏曲界内定的“右派”是马连良,但是担心他年龄大,批斗时顶不住,所以换了年纪较轻、身体较好、资格威望也说得过去的李万春。
在批斗李万春的大会上,马连良发了言,而且骂李万春骂得很厉害。李万春心里明白,马连良是不敢不骂,只有这样才能表示出和他“划清界限”。事后马连良偷偷约李万春到清真饭馆鸿宾楼吃饭,说:“你怎么能成右派,这是没影儿的事儿。可我不这么说你不成啊,我不骂你,他们找衅我。我就是不怕他们找衅,也替不了你。咱们别买一个饶一个。这真是没办法儿的事儿啊。”
马连良一生共拍摄过六部影片,最早的一部是1936年和梅兰芳在天津合演《汾河湾》中的“闹窑”一段;另外三部是1948年在香港拍摄的《借东风》、《游龙戏凤》和《打渔杀家》;回到大陆后,先后拍摄了《群英会·借东风》和《秦香莲》。可以看出,他对自己的代表作《借东风》格外重视。
1952年,马连良回到大陆后,曾参加了在北京饭店举行的庆祝七一的晚会,受到了周恩来的接见。周恩来请马连良唱一段助助兴,马连良当即开口唱了一段《八大锤》的王佐。结果回家后埋怨自己说:“我应当唱段《借东风》给总理听就好了。”
然而,就是这么一出对他来说早已是熟里烂熟的拿手戏,马连良也不得改了又改。
“借风”一场诸葛亮的[二簧导板]老词是“先天数玄妙法犹如反掌”,这句词他唱了几十年(1921年及1938年所灌的唱片即是这种唱法)。到1956年底,马连良拍摄京剧电影《群英会·借东风》时,他担心唱老词会被人说宣扬封建迷信思想,便改成了“习天书学兵法犹如反掌”。
《借东风》结尾处还有四句唱儿,第一句是“这也是大数到难逃罗网”,也一并改成了“这也是时机到难逃罗网”。至于第三句“耳听得风声起从东而降”后的第四句,老词是“为什么有一道杀气红光”,则干脆改为“趁此时返夏口再作主张”。
拍完电影后,马连良觉得这么改还是不彻底,后来在1958年录制《赤壁之战》的录音时,把“习天书学兵法犹如反掌”索性改成了“天堑上风云会虎跃龙骧”;不但改了这句,“我这里执法剑把七星台上”也改成了“从此后三分鼎宏图展望”。词儿好改,腔儿难编,这句“从此后三分鼎宏图展望”中的“宏”字的发音,听起来总觉得不是那么顺畅。
有什么样的开头,就有什么样的结尾。戏如此,人生也一样。不管怎样改,东风也不再需要马连良来借了。真的到了“耳听得风声起从东而降”之时,唱了一辈子《借东风》的马连良从主演又降成了配角。
1963年,拍摄京剧电影《秦香莲》时,马连良饰演配角王延龄。剧中,当王延龄问明秦香莲的冤情,在秦香莲下场后,王延龄要唱完四句[西皮散板]后才下场。导演的意思是,这个戏的主角是秦香莲,既然秦香莲已经下场了,那么作为配角的王延龄唱完后,一转身这个镜头也就结束了。
不过,马连良想,为了表现出王延龄对秦香莲告状的担心,这个下场不应该这么简单地结束,于是费尽心思设计了一套下场的动作,用来表现出王延龄的内心盘算。
临到快拍摄这段戏了,马连良诚恳地对导演说,王延龄这个下场是我为拍摄这个片子特意设计出来的,无论如何也要请你拍下来。只要多拍几秒钟,就能把这个动作保留下来了。
听完马连良的要求,导演并没有表示不同意见。马连良心里很是高兴,回去一再温习自己精心设计的这段戏。到了正式拍摄的时侯,马连良唱完四句[西皮散板]后,潇洒地走了这组身段,在场的人人称绝。但谁也没想到,就在马连良唱完转身时,导演早已悄悄暗示摄影师停止了拍摄。
直到几天后,大家看样片的时侯,才发现这一段是按照导演的原计划拍摄的。马连良看完后,一句话没说,离座而去。
1964年,北京举行了全国首届京剧现代戏观摩会,马连良参加《杜鹃山》的演出,只来了一个郑老万;1965年7月,在李世济主演的反映越南人民抗美斗争的现代戏《南方来信》中扮演杨老清;1965年底,他又和张君秋排演了现代戏《年年有余》,扮演了一个没有名字的老农民,算是他一生塑造的最后一个角色。如果按照传统京剧的行当来论,这三个角色最多是三路老生也就够演了。
一年后,被马连良改掉的“有一道杀气红光”真的出现了,而马连良则永远带着“为什么”溘然长逝。据说,马连良临终前反复念叨的一句话是:“他们为什么说话不算数啊?”
8月13日动笔,8月18日写讫
附:马连良不同时代《借东风》的唱词差异对照(吴雨轩辑)
1921年,百代唱片《借东风》 |
1938年,国乐唱片《借东风》 |
1948年,香港影片《借东风》 |
1956年,大陆影片《借东风》 |
1958年,大陆录音《赤壁之战》 |
先天数玄妙法犹如反掌 设坛台祭东风相助周郎 曹孟德占天时兵多将广 领人马下江南兵扎在长江 孙仲谋无决策难以抵挡 东吴的臣武将要战文官要降 鲁子敬到江夏虚实探望 搬请我诸葛亮过长江同心破曹共作商量
我算定了甲子日东风必降 南屏山设坛台足踏魁罡 我这里执法剑把七星台上 诸葛亮上坛台观看四方 望江北锁战船连环排上 叹只叹东风起火烧战船曹营兵将无处躲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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