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多数人眼中,江南水乡总是伴随着诗情画意的,雨浥红蕖,冉冉飘香为农耕忙收的辛劳点缀了绚丽的色彩;乌船帆影,古度夜泊为羁旅辗转的忙碌搭配了生动的图景。其实一切都源于水,水至柔也,善养万物,是水为江南的风情定下了最初的基调。水乡泽国,所以只有有了水才能有湖光山色,才能有片片孤帆,悠悠渔歌。江南的历史是由水书写的,在氤氲变化中诞生,在水雾缭绕中发展,在小桥流水中慢慢学会了生活。
生活是一幅水墨淋漓的风情画,既有构勒又有点染,在五彩斑斓中将生活变为一种艺术,是江南的况味。由我看来,若说生活,则首推杭州。北京城帝王气太重,生活得太过拘谨;南京城辛酸史太多,生活得太过压抑;苏州历史太久,生活得过于厚重;上海太过繁华,生活得太过局促;广州市井气太浓,生活得过于喧闹。只有杭州,既有历史、又有文化,但又不冰冷死板;既有灯红酒绿的繁华街市,又有门掩丛中的流水孤村。即可忙碌于高楼林立之中,又可闲适于桥边湖畔之外,在进能入庙堂之高,退能处江湖之远中求得平衡,我以为杭州最好。
白娘子的传说是杭州最有名的故事:大致故事是说在沾衣欲湿的雨幕中,男女主人公因借伞相识而相恋;白娘子因喝雄黄酒而现出原形,吓坏了懦弱的许仙,这是情节的大逆转。接下来,最令人惊心动魄的盗仙草情节,我看来是胜过水漫金山的恣肆的。而最后白娘子永远的被封在了雷峰塔之下,忍受着苦难。关于西湖的故事,大抵上都是悲剧收尾的,梁山伯也好、苏小小也罢,都因此而美得有几分凄婉。
白娘子与许仙的情缘开始于一把油纸伞,只是一个很惯常的情节。古往今来多少浪漫故事是因为男女共用一把伞而引发的呢?一方油纸伞撑起了一方诗意的天空。伞外是潇潇暮雨,伞内却是静谧的二人世界。雨滴似珠帘般串串落下,将男女主人公与外界隔绝,在营造出的疏离感中,女生会不由自主的变得温柔,男生也会刻意地装装斯文,谁也不会大呼小叫,最宜耳鬓私语的悄悄话。此情此景之下,轻薄之徒似乎也不敢有非分之想,浅薄之徒也好像有了风月情怀,一切都源于水。
女儿是水做的,是水的精灵,于是江南也就处处蕴含着女儿气,从文风到话语都是软软的。“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如此充满诗意的句子竟然是江南人士在“黑云压城城欲摧”时的一封劝降书。然而软并不代表无骨,骨气含在文气里,不喷勃而出突兀在外,而是暗藏玄机,处处以精圣人,以巧夺魁,这是江南文士的气度。这段气度在朱明王朝那凄怨悠长的尾声中,表现得尤为淋漓。很有意思的是在铁马金戈的岁月里最为熠熠生辉的并不是赳赳武夫,而是一群柔弱的文化人,今日葬在西湖泽畔的张煌言算一个颇有影响的人物了。他文笔好、诗也写得好、还有一手好字,但最重要的是他和郑成功并肩作战十几年,让朱明王朝的的遗老遗少或多或少的感受到了一些久违了的骨气与尊严。而最有趣的是在先生被清军俘获,押赴杭州刑场行刑时,面对夕阳余韵,吴山远去,他竟随口道了一句:“好山色!”我无法想象当自己面临死亡时的心态会是如何,但我想等闲寻常之人绝不会能如此泰然处之,孔子说过“唯有生死当大事。”在生死抉择面前,竟还有人、有心去欣赏吴山的落日,岂不是奇哉!也有些史家认为张先生颇有矫情做作之嫌,文绉绉的一句话,并无太多真性情在里面,我以为未免有些苛责,若是尔等面对刀枪林立的刑场,凶神恶煞的刽子手捧着那寒光闪闪的鬼头刀之时,可能比得张先生么?
如果说张苍水公的一句“好山色”究竟显得有些许苍白的话,那么金圣叹先生的就义,简直就是一部活灵活现的小说:
比起张先生金先生没有拿起武器去抗争的力量,而是采取了不合作的态度,以嬉笑怒骂来调侃这个崭新的王朝。但游走于白山黑水中的民族偏偏最讨厌这样,他们无法想象在天下士子的下窃窃笑声中如何坐得稳这偌大的江山。于是就是一个字“杀”,岳飞杀张飞,杀个满天飞,看你还笑不笑。但是就是还有人笑,他就是金圣叹。大师文笔犀利言语幽默,幽默了一辈子,连临终要事也还是幽默——大师身陷囹圄将被斩首时叫来狱卒说“有要事相告”。狱卒以为大师会透露出传世宝物的秘密或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拿来笔墨伺候先生。但没想到先生的“临终要事”竟然还是幽默。金圣叹指着狱卒给的饭菜说:“花生米与豆干同嚼,大有火腿之滋味。得此一技传矣,死而无憾也!”交代完毕,于是手起刀落,从先生耳朵里滚出两个纸团,刽子手疑惑的打开一看:一个是“好”字,另一个是“疼”字。好疼,好疼,大师就是大师,连死后还会说话。
明末清初是一个悲剧大舞台,但亏得金大师还得用一腔热血来制造这么多喜剧的因素,让后人感慨系之。而当血战的焦点转移到诗情画意的江南时,似乎这些刻意为之的精彩都略显多余了。譬如扬州保卫战时的史忠烈公,在战争开始之前就在吩咐诸将,安排后事以便保持全节。在兵临城下,将至壕边的时候,他想的更多的是如何完成自己最后的造型。于是,十万大军顿时陷入了号丧一般的悲观绝望的情绪之中,在与清军交战仅一天后,全面的土崩瓦解,而所谓的“扬州十日”,不过是八旗兵潇洒而利落的杀人表演罢了。当此之时,民族危亡的聚点,聚焦在了一个叫江阴的小地方,聚焦在了一个相当于正科级的县公安局局长身上,他叫阎应元。历史对他很少着墨,能见的只在江阴的地方志上,而他亲率义民据二十四万清军于城下,碧血孤城八十一日,使清军连折三王十八将,死七万五千人。城破之日,竟无一投降,这不能不说惊心动魄,气壮山河。但关键是江阴的处境比扬州坏了不知多少倍,周围已经全数归了清军,“宜兴人,一把枪。无锡人,团团一股香。靖江人,连忙跪在沙滩上。常州人,献了女儿又献娘。江阴人,打仗八十余日,宁死不投降。”这是阎应元为回应清军劝降所作之歌,可见周围已尽数不是大明江山。但是他为什么还要抵抗?一场注定失败的战斗还有必要进行下去么?一切追问,似乎都是多余的。阎应元只是一个小小典吏,他似乎不会考虑那么多,也许支持他和全城百姓的就是一句大白话:“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面对劝降,他同样是一句大白话:“自古有降将军,无降典吏!”是啊,达官贵人在政局变动时通常是摇身一变,有奶便是娘,膝盖一弯就又是荣华富贵,而我小小典吏却偏要认死理,脑袋可以不要,但膝盖却不能弯,投降?降个鸟!就是这点信念,让阎典吏带领全城军民孤城困守八十一日,六万义民面对二十四万清军竟毫无惧色,并让其付出了七万五千人的代价,在中外战争史上,可以算作奇迹了。三十六计中能用的计谋差不多都用上了,诈降、偷营、火攻、钉炮眼、草人借箭、装神弄鬼。。。。无所不用其极,出处闪烁着创造性的光芒。而最壮烈莫过于派白发耆老出城投降,把火药暗藏在放银子的木箱底层,等清军升帐纳降时,火炮崩裂,当场炸死清军三千余人,与此同时,城上响起了悲怆的炮鸣,那是在为慷慨赴死的耆老们致哀。。。。。。
由此我们会想,假如阎应元站在扬州城的城牒上。。。。。。
但历史似乎不能假设。
每当我读到这段历史,无不为之动容,唏嘘嗟叹,感慨系之。因为江南人的骨气,江南人的血性,江南人的气概让我震惊。诗情画意的地方同样也能荡气回肠的来一把石破天惊之举,快意恩仇的将性情外露一把,实在是快哉。
因为情意绵绵所以喜欢江南的水,因为柔肠百转所以喜欢江南的诗,因为阎典吏所以喜欢江南的人们。如果说齐鲁大地是我的辛梓故里,燕赵大地是我生长的故土,那么江南便是我精神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