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生总有那么一些刻骨铭心的事情,让你到死也难以忘怀。别人的是什么我不知道,对于我,最难忘的都是青少年时期的事了。一是饿饭,二是失恋。饿肚皮的事如今也渐渐被整日里大鱼大肉的好日子湮没了。人这种高级动物的适应性可以说太强了,糠也能吃,草也能吃,海参、鲍鱼、熊掌、燕窝也都能吃,一吃也就忘了从前,假如你在山珍海味的筵席上大谈三年自然灾害的苦日子,少男少女们不说你傻蛋才怪!只有失恋,才会使得你一辈子记忆犹新,一辈子耿耿于怀。有人说爱情是一种伟大的动力,可以移山填海,汹涌澎湃,我却说失恋有时也会变成一种伟大的动力让你从生命的低谷向高潮奋力攀升,直至达到你的一个又一个生命的峰顶。少年朋友大概很难理解我的话的含义,但是当我讲完这个故事的时候,您也许会有所感悟。
笔者曾经爱上一位自认为是天下最完美的女孩子:她年轻、漂亮,能歌善舞且才华出众。在我们那个风靡了重庆的宣传队里,她是公认的美女与才女。然而她的出身不好,父亲留美期间加入了军统组织,从而给她带来了终身的悲剧。考上了解放军艺校又被取消了资格;不能加入红卫兵,甚至有一段时期不能上台领舞,只能作为唱队伴唱。她的继父是一位工人,但在四清中也受到清查。说实话,我那时只是一只丑小鸭,头大腿短,其貌不扬,虽然有一副美妙的歌喉,却没有任何可以引起这个女孩子注意的优势。我不知道我们是怎样相爱的,兴许是同情和关心,兴许是出身方面的同病相邻,我们决定一起去农村,一起去广阔天地扎根一辈子!然而好景不长,正当我俩打好了行装准备奔赴大巴山革命老区脱胎换骨改造,献出青春与生命之时,工宣队出面干预了:两个狗崽子,一起下乡干什么?下一窝小狗崽子么?
然而我俩仍然痴心不改。
哪知有一天一帮工宣队员、造反教师冲进我的家,把我的父亲五花大绑拉起就走,屋里屋外刷满惊心动魄的大字标语,把我和她都给吓懵了!记得那是一个阴沉的日子,她正在我家里刷洗衣被,我被那帮人吓呆了,一时难以自持,傻乎乎坐在墙边不说不笑,她走过来抚着我的头说:“别怕,我爸爸也挨过斗,斗过了就好了,没事的。"那时她才l 8岁,居然用那么沉着的语调安慰我,一个20岁的大男人。我忽然觉得她是我生活中的全部,是我此生此世相依为命的唯一女人!
然而随着阶级斗争的深入她也变成了虚渺的影子。一个星期天,她终于背着我将存放在我家的被子什物搬走,一个人悄悄去了宣汉她姐姐插队的地方。现时的少男少女绝对体会不到彼时彼刻我的心情:一个人被视为生命的政治运动抛弃之后又被心爱的人抛弃掉。小小年纪就有了两次被抛弃的感受,那真是觉得自己落入了苦难的深渊!这时候我才体会到生活中什么叫绝望,为什么有人会自杀,才意识到读过的许多名著中的悲剧性人物的产生并不太难!当一个人感到没有希望的时候一切都会顺其自然。那时候我整日睡在床上想心思,不思茶不思饭,整日昏昏然惶惶然;或者跑到几十里外那个女孩子的家门外一坐就是整整一个白天!
那个女孩子肯定没想到她的决定影响了我的一生。后来我被另一位高中女同学小冯邀约去江津演革命样板戏,终于从主演的英雄人物身上看到了我自己,看到了自己的价值!于是我拒绝许多人的爱慕与关心,下定决定要混出个人样。我后来去省城参加了省样板戏学习班,没忘了给那个女孩子写去一封信;再后来我考上了四川音乐学院,入学第二天我又给她去了一封信;及至后来加入省音协、加入省作协,我都要给她写一封简短的信……现在想起来实在有点幼稚,尽管我承认我们之间已经不可能再有什么“破镜重圆"的事,但是我总觉得她在身后盯着我,注视着我的每一个行动!而我则总感到胸腑中有一股“气”,激励着自己去奋斗去攀登,这种“气”不是小家子气,不是狭隘之气,而是变成了一种莫名的动力……
许多年后,我们终于又见面了。奇怪的是,当年那种纯情的爱却没能重新燃烧起来。我见面的第一感觉是:她已不是我原来见过的那个女孩子了!青春的记忆太强烈了,太深刻了,当一个三十多岁的雍容华贵的女人走到你面前时,你突然感到一切都已过去了,所有懊丧、惋惜都已成为过去。其时倒有一个非常遗憾的感觉从心底升起:为什么要见面?为什么要让一个美丽的梦变成现实?这个现实破坏了我做了许多年的梦,许多年来自己百般珍惜她,从来都不曾责怪过她,只责怪那个荒诞的时代,责怪那些无情的岁月……从那以后,我心中的那股气忽然消失了许多,忽然发觉更应珍惜现实的生活,珍惜生命。
事实上,就在我死死恋着那个女孩子的时候,有许多女孩子也在痴恋着我。我后来才发现不仅仅是人家替我制造了爱情的悲剧,我也替人家制造了不少爱情的悲剧,这些悲剧也足足影响了她们的一生。然而人在痛苦的时候往往很少去注意别人,尤其是这同一类事情。不过所幸我们都已从躁动的青年时代走向中年,走向老年,在回味那年那月的爱情悲剧的时候,希望能给时下的少女少男留下些什么,不是甜蜜,然而也不是毒汁,抑或是苦涩……这一切只能任由他们去品味了。
爱的悲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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