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振常的旧藏
龚明德
青年时“主修新闻,副修历史”的唐振常,到后来果然成了由新闻记者而历史学家。但这个历史学家唐振常的“文化积存”中却有着大量的“文学基因”。十多年前由辽宁教育出版社印行的唐振常读书随笔集《饔飧集》中,有一则短文《还书记》,文中回忆了唐振常自己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书命运”。
唐振常说他看到“抄家”之风在周围盛行,他在被初次“抄家”之后就有了一系列的积极行为来配合这“无法无天”的“抄家”。行为之一,就是撕去成品书页中的有自己手迹的处所。他举例:“批判肖洛霍夫了,一部《静静的顿河》我是扔到垃圾箱去的。还怕被人发觉,把扉页上题名撕去才下手。”
接下来,唐振常继续叙说也遭此“扔到垃圾箱去的”之命运的“小巧精致”的何其芳、李广田和卞之琳新诗合集《汉园集》。但是,唐振常完全忘了他在当年更为“经典”的扔弃臧克家纸面硬精装初版本《自己的写照》的行为。依照唐振常的回忆,我试着复原他扔弃《自己的写照》的当时的动机和具体行动。
一天深夜,突然发现了“一九四六年由四川来上海时,放之袋中,于车上阅读”的臧克家的《自己的写照》,这也是“精致”的硬精装印本,一九三六年七月由“反动文人”傅东华操持出版的。别说内容,光书名“自己的写照”就足以把这本诗集定为“反动”书籍。“抄家”的“革命派”会指着书说:“一九三六年,中国共产党已经成立了十五六年,为什么只写‘自己的写照’?工农兵火热的生活,为什么不写?”……想及此,唐振常不忍心整本毁掉这一册印制讲究的纸面硬精装优秀长诗,但是不毁又不行。他一页页地翻看——第十一页、第十九页、第二十二页、第三十一页、第三十八页、第六十七页、第九十九页、第一百〇六至一百一十四页、第一百一十五页等处的诗行下的空白处都有自己的阅读体会,好在这些体会都写在竖排诗行下面的空白处,裁去了不会影响以后的阅读者继续使用。用剪刀狠心剪去了二十页左右的空白处后,还发现精装封三白背面后有一页的阅读体会,这一页撕不下来,唐振常就用水笔反反复复密密麻麻地涂啊涂,终于涂得认不出字后才罢手。
这一本《自己的写照》,唐振常是怎样处理出去的,不好说定了。反正,二〇〇八年十一月二日,这本旧书由一个摆地摊的讲普通话的老年文化人,在成都旧书市场上以二十元人民的优惠价让给了笔者,笔者才有幸写出此文的。
在这本《自己的写照》的硬封面前封二的空白页上,唐振常写着“三十年一月三日从旧书店中购得,老友树人屯书。振常”。这个简单的题记,加上后封未涂尽的残留字迹,可以判断:唐振常的家当时在成都陕西街,他这本旧书购于“城根街”。如果当年的“城根街”就是如今的“东城根街”的话,其实就是他的住家的附近。刚满二十岁的唐振常,买到这本五年前出版的“旧书”,边读边情不自禁地写了一二十段心得体会,也正是这个年龄段的自然的“文学表现”。不料,到了四十岁左右,“文化”成了罪名,唐振常匆匆涂抹掉自己的并不错误的往日可歌可颂的青春印记,也正是他们那一代饱读诗书的文人的共同命运。
以二十元买这么一本七十多年前的旧印残本,在我,实在是一种幸运!从旧书市场所在的五楼下来,坐在宏亮的车内,我拿出此书,宏亮立即发现了这是唐振常的旧藏。回到玉林的家中,在阳光普照的南花园,我用了两三个小时清理此书,把每一页的灰垢和虫屎用软毛刷子一一刷净。内页成了活页,我用牛皮纸先制了一个内封,再制一个外封套住纸面硬精装。最后,找来新出版的《臧克家全集》其中一卷中的此诗,对读了,有修改、有订正,当然又证实了我这个旧印残本的文献价值。
今年八十六岁的成都老乡唐振常先生,您能想象到您的旧藏在六十多年后带给一个后学者丰厚的文化享受吗?
谨以此文祝福唐振常先生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