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心品茶


  记得那年在云南提督偏图所题“文献名邦”的大理文献楼二层一家十分考究的茶室,我第一次身临其境坐在古老名城花木掩映的躺椅上、石桌前,嗑着松瓜子,喝着“头苦,二甜,三回味”的三道茶。眼前晃动的,是满墙挂着镌着的各个朝代、不同时期关于茶文化的篆隶楷真行草的名家书法,还有各怀目的的饮茶者。有些人和我一样,到此是专为品茗赏花;而更多的人,恐怕只是为解渴,为小憩。尽管周围嘈乱,我却浑然不觉。

  笼中的鸟儿尽管失去了自由,但它们仿佛早已经习惯了在这样典雅的环境中歌唱。看着鸟儿们的惬意,我竟然也不由得沉浸在鸟儿们的这种惬意当中。可是,当茶室的一位秀女为我低眉续水时,粉颊红唇间散发出的一股远离茶香的刺鼻的俗世气息,立即将我无情地击倒。

  倘若一定要我凭心而论,又无须多少客套的话,我则真的要说非常不喜欢这种饮茶环境和饮茶方式了。这确实不仅是为了说茶,虽然我也确实并不喜欢在品茗过程中再经历一次人为的坎坷;我当时和现在的感受,都还包含着旁的某种惆怅。

  我之品茶,偏爱自斟自饮,这种过程实际是寻求远离俗世、浑然天成的境界,寻求心的轻松、境的优雅、心的淳朴和茶的本色。这时我会强烈感觉到心羽升华,仿佛步入仙境,特别是饮茶在于用心去品,用神去品。尽管当时茶室内的屋顶上隐隐悬浮有一种怪怪的云南烟草的白雾,但面前四溢的茶香依旧轻轻催我微闭双眼、如痴如醉,我就很快感觉真的是进入了一种仙境。然而,当突然间闯入仙境的一股夹带着芳兰香芷般的气味,特别是当我把这种惊诧的感觉最终停留在那微笑着的饰过浓妆的脸上时,清醇的一切顿时荡然无存。

  唉!茶叶行的祖师陆羽倘若健在,定然羞愤矣。

  后来我想,那位冲淡我品茶心境的秀女,其实清纯典雅并不亚于任何一位少女,只是当时我偏偏没有用心去品。或许对于她是想为大家带来一种最美好的印象,或许对于旁人将会由此产生爱美之心;只是,我当时却已处在妙品的境界,生命仿佛随着袅袅散开的茶香远去。这种感觉,可能就仿佛笼中鸟儿们早已经习惯了的那种感觉一样。

  想着,我就有些遗憾,为何还要有兰芷之气,更何况还有那悬浮于空气中的各种卷烟的云雾状,茶香不已经是最天然的吗……?

  我的妻子正是这样一位不知粉饰的人,当她每每以天然姿色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便闻见清清淡淡的茶香,我便看到真真切切的茶色。

  但凡有客,我也总是以茶相待。清茶一杯,胜似陈年老窑;几缕茶香,忘却百年孤独。时间一久,便自然形成“有茶就有欢乐,无茶则忧心忡忡”的特殊心理。

  在到大理品茶之前,我也曾在无锡寄畅园、无锡梅园、苏州狮子林、杭州西湖、北京三味书屋等茶室品茶。然而带给我难忘记忆的,依然不光是精美的珊瑚红茶碗、素朴的白玉茶壶和景泰蓝茶具,依稀还有同样忸怩得令我感到眩晕的远离茶香、趋赶自然之气。

  尽管这些早已时过境迁,或许大理的那间茶室而今不再有这种气味,但是那一次的经历,却已然深深地印在今后的心里。

  我喜爱茶,却也十分挑剔。妻子偶然喝的茉莉花茶,因为花香冲淡了茶香,因为它的浊黄,而被我胡乱搁置在一旁。对于茶中掺入干花、野果之类,尤其是经过加工的保健茶,我向来无心品头论足。至于加工后的茶是否保健,那也只是预测,所以我尽管需要长生不老,却也从不当真。

  记得有一次,妻子买回一盒乌龙戏珠枣茶,她正兴高采烈时,却发现我深深锁住眉头。乌龙戏珠枣茶或许是当今人们对于饮茶文化的贡献,只是那种铁锈色与各种味道的杂乱,叫我望而生厌、闻而生怒。此外,铁观音、乌龙之类尽管名贵,堪称极品,但那种异味儿还是放不到我心里;唯有洞庭碧螺春、庐山云雾、信阳毛尖、花果山毛峰动辄牵扯神魂,甚至极普通的紫阳毛尖、无锡炒青、江南的高级绿、贵州雷公山的富硒清明绿以及同样加入香花的广西桂花茶,也能常常令我如入化境。

  一次有朋友从日本归来,就同我聊起日本国的茶道。他说得兴致正浓时,我断然截住话头。我不愿意再把日本的茶道作为这次朋友聚会的谈资,这倒并非是我嫌那里的茶艺不精、茶道不纯,而是当那些浓妆艳抹、轻扭蛇腰、缓挪慢踱的日本女人每每出现在茶社里客人跟前时,我内心便泛起苦潮,我就又想起那种毁灭什么、趋赶什么的杂合气味。我在心底就油然生发一种强烈的想要拒绝什么的蔑视。

  私下时,我便想:“或许,那里的男人大约就是需要这种气味。”

  于是,我开始庆幸在自己灵魂的深处还不曾有那种想要借助于粉脂类品尝什么的暗流,也庆幸我的民族在描绘一种嫩绿之后从来就不曾有这种忸怩造作之举,因而也就庆幸自己还没有到过那里。

  我之品茗,只是为了在一种单纯之中舒展自己的心灵,不是为了在楼室社馆中索取什么桃色或其他颜色的新闻,或者随心所欲地胡乱往人们的耳朵内塞些什么。

  从日本归来的朋友后来就说我:“对于茶,你真是太挑剔,你所理解的品茶内涵也太浅薄、太单调了,将来要改改这习惯。”

  我本来想试着改变原有的心态,可是本能地竟然拒绝了。是的,即使我要改,也是埋藏在我心底的那种对于茶文化的浅薄与单调,还能是些什么呢?至于朋友所责备的那种挑剔,说真的,倘若不是立即让我消失,恐怕真的要等来世再改了。因为这已成为我今生的乐趣,因为在今生我没有多少乐趣,所以我才会像对待自己柔弱的生命体和创造生命体的大自然一样珍惜它们。

  在我的生命中,或许会有一点令人艳羡的内容,比如矮个子就会发现我这高个子穿起风衣后的洒脱,比如人们会有时感到我这位高个子似乎直爽得更容易相处,比如在旁人看来是很明白的道理对于我却依旧胡涂……然而无非仅此而已,这些即便不一定都算是辉煌的事在我看来,也只不过是一种外表,犹如天空飞翔的纸鸢,徒具虚名耳。我只看重生命中不可缺少的那些,即使是一根细丝、一枝折柳,我也懂得它们的价值;细丝能够勒断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咽喉,折柳可以生发出欣欣向荣的大片森林。

  我并不期盼杀人,也无心亟亟横死,因为死亡只是生命的一个浮浅过程;我也不敢侈谈创造,因为创造有时也会带来毁灭。我的生命,意义只在于尽量保持更多的清醇,保持一种常人不太愿意或不太敢于恪守的本色,而茶就是它的一部分。因为,茶是中华民族的举国之饮,茶是中华民族的象征与骄傲。

  从大理回来,有很长时间我都不到茶室品茶。

  我觉得品茶者与斟茶者,最难得最可心的不仅仅是甜美而会心的笑容,不仅是精致的茶具与绝伦的手法,更重要的是由品与斟二者内心中感觉或散发的自自然然的气息。

  这就好比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