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经济趣味史》连载11:為什麼欧洲要杀害巫者?
13 至19 世纪间,欧洲约有一百万人被控巫罪而死。主要的审判与行刑,集中在16和17 世纪,以德国的某个乡镇為例,一天之内有四百人被处死。受害者主要是女性,基本上都是穷人,寡妇的比例高得有点奇怪。施刑者的分佈很广:宗教法庭和民间法庭都有,天主教和基督教都做。地理分佈很平均:欧洲各地都有,西南欧比北欧和东欧更早开始,也更早结束;美洲也有类似的事情,尤其以麻州的Salem 城最為人知。
虽然欧美地区审判巫者的事情,在18 世纪时已经结束,但今日仍有许多国家(尤其在开发中地区),还有指控巫者与杀巫的情形。例如非洲南撒哈拉沙漠地区,就指控巫者散佈爱滋病毒使人病亡。崇信巫者与残杀巫者,是古今中外的普同现象。
研究欧美巫者的文献非常丰富,只要在Amazon.com 打入witchcraft,就可以找到读不完的著作。在中国方面,Philip Kuhn 的名著《叫魂》,研究乾隆盛世的妖术大恐慌,是近20 年来较著名的一本。在欧洲方面,现在较可追溯的事件,是13 世纪时由宗教机构(尤其是天主教的法庭)执行,但到了中世纪晚期,就少见到教会介入,审判巫者的事件减少许多。有人提出不同的解释,说明為何巫者人数后来会减少,其中一种说法是:专业男性医师出现后,女助產士和女性民俗疗者(女巫)的活动空间就少了。
大多数对巫者的研究,都属於某个地区的某些案例或某类行為,属於微观层面的分析。哈佛大学经济系的女博士生Emily Oster,2004 年发表一篇宏观性、跨地区性的报告,检讨為什麼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会出现大规模的巫者审判。Oster 採取不同的切入点,认為欧洲会发生大规模审判巫者、杀灭巫者,主要是经济性的因素:气候转入小冰期,农穫减少,在粮食短缺的压力下,必须去除生產力最低的穷人、老人、寡妇,社会给这些边际人口的罪名,就是宣称这些代罪羔羊為巫者。
為什麼她会有这种奇特的见解?因為审判巫者活动最盛的时期,正好都是平均气温较低的阶段,也就是气象史上所谓的小冰期。这会导致农作物欠收,海水太冷也会影响渔获,这对欧洲北部的食物供应,会產生严重衝击。巫者审判增加、气候变冷、经济成长下降,这三者之间的相关性,应该不只是单纯的偶然。
為什麼要用指控巫者的方式,来消除边际人口?因為巫者的阴森形象,最容易引起民眾的惊恐与排斥。欧洲的宗教势力庞大,拥有现成的教会组织网络,方便利用制度杀人。以天主教為例,驱魔是教廷正式许可的作為,去世不久的教宗保禄二世,就曾经在公共场所替一位少女驱魔,但未成功。
如果21 世纪初期的欧洲,尚能接受教宗的驱魔,我们对文艺复兴时期的杀巫现象,就不必惊讶了。几乎所有的宗教都会提到魔鬼,《圣经?出埃及记》第22 章18 节说:「行邪术的女人,不可容她存活。」天主教和基督教的猎巫歷史久远,道教和佛教在这方面的记载更多。
大致说来,文艺复兴时期欧洲的猎巫活动,在15 世纪初期相当明显,15 世纪末到16 世纪之间暂时平息。16 世纪中叶到18 世纪末,是迫害巫者最严重的阶段,这也是本文探讨的时期。欧洲自中世纪以来,就有许多记载巫者的文献,以1484 年出版的MalleusMalleficarum 為例,这本类似巫术大全的书,对各式各样的巫术信仰、巫者的法力与作為,都有详尽的记载。也提供完整的引导,说明要如何审讯嫌疑巫者,使她(他)们认罪;解说巫者如何呼风唤雨、破坏农作、兴波作浪、打闪电、引发海啸。这些事情我们都知道,是非人力所能及的自然现象,却硬要被指控為巫者的代罪羔羊承担责任。
从气象史的角度来看,平均气温在10 至13 世纪之间,是四百年的「中世纪温暖期」。14 世纪起,气温开始下降,直到19 世纪初期才又回暖。在这段小冰期间,最寒冷的是1590 年代,以及1680-1730 之间,平均温度约比之前的世纪低华氏2 度。看起来数字好像很少,但已足够让当时接近北极圈的冰岛被冰块包围,伦敦的泰晤士河和荷兰的运河结冻。平均气温降低华氏2 度,对农作物有何影响?如果今天冷明天暖后天热,全年的「总积温」不变,短暂的温度失调对农作物没有影响。但如果整年平均低华氏2 度,365天就共降低730 度的总积温,那就严重了。
英国著名的经济学者Stanley Jevons (1835-82),曾经研究太阳黑子活动对农业欠收的影响,也有人研究印尼火山爆发,对全球气温变化的影响。现在Oster 要用统计数字,来观察气温变化和杀巫的活动,统计上是否有显著相关。研究欧洲杀巫歷史的学者,早就把气候的极端化,当作控诉巫者的重要因素。Oster 想用经济学界擅长的计量工具,来证实这项猜测,她得到的答案很明确:Yes。
她的资料取自欧洲11 个地区的档案:瑞士的Basel、爱沙尼亚、英国的Essex、芬兰、法国东部的Franche-Comté、日内瓦、英国的Home Circuit、匈牙利、瑞士西边与法国交界的Neuchâtel、巴黎、苏格兰。她用这些资料画出两条线:一条是温度变化趋势,另一条是杀巫人数的起伏线。很明显地,在1520-1770 期间,只要气候变暖,杀巫人数就下降;气温一下降,杀巫人数就上升。但这只是用肉眼来判断,未必有科学的说服力。
Oster 把这些数据输入电脑,用统计软体来显示相关性是否可靠。她得到的系数,显著水準都在90%以上,有好几项在95% 以上,更有好几项在99%以上。她反复作不同的统计检定,得到的答案都是显著负相关:气温下降会引发更多的审判巫者案例。有人会说,以这麼宽广的地区,用这麼长的年份来做迴归分析,虽然统计上很显著,但也应该用个知名的城市為例,看这种负相关是否还成立?Oster 用日内瓦的资料,再度明确显示:气温降得愈低,控诉巫者的案例就明显增加。她引述歷史学界的研究,说各国内战的发生,通常是在景气衰退的时期。我们都知道,农业时代影响收成的重要因素,就是气候(气温)变化。
2003 年有人发表一项研究,说近代非洲坦桑尼亚仍有杀巫,被指控為巫者而受害的,通常是年老女性。在降雨量极少或极多时,被杀的巫者人数都会增加。Oster 说,其实现代的坦桑尼亚,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一样,在面临粮食短缺的压力时,会选择清除社会中最不具生產力的份子,而老妇、寡妇、穷人都没有自我保护能力。指控这些人是否為巫者其实不是要点,重点是在那个社会裡要用哪种罪名最方便,或是最顺理成章。在宗教性浓厚的欧洲,巫者是最好的罪名。
清华大学歷史研究所退休的陈良佐教授,写过两篇深厚扎实的论文(1991、1996),探讨春秋到两汉时期的气候变迁。他的基本结论是:「战国到文景时代的气候是温暖期,…武帝时期是气候温暖期转入小冰期的过渡期。…到了元帝时期正式进入小冰期。王莽时代低温和灾害达到高峰。东汉初期的气候是西汉小冰期的延续,…桓灵时代气候恶劣的程度不下於王莽时期。」(1996:323)
这项结论明白告诉我们:西汉末期会有严重的社会动盪,和当时的气候有密切关系;王莽虽然极力挽回颓势,积极做了许多改革也徒然无功;汉朝的灭亡和气候的变迁脱离不了干系。过去的歷史解释,大都把责任归在帝王的英明与否,其实怎麼能把翻船的责任全算在船长头上,而不考虑当时海象与风浪的恶劣程度呢?
参考文献
Kuhn, Philip (1990): Soulstealers: the Chinese Sorcery Scare of 1768,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孔复礼(Philip Kuhn)原著,陈兼、刘昶译(2000):《叫魂:乾隆盛世的妖术大恐慌》,臺北:时英出版社。
Oster, Emily (2004): “Witchcraft, weather and economic growth in Renaissance Europe”,Journal of Economic erspectives, 18(1):215-28.
陈良佐(1991)〈从春秋到两汉我国古代的气候变迁:兼论《管子?轻重》著作的年代〉,《新史学》,2(1):1-49。
陈良佐(1996)〈再探战国到两汉的气候变迁〉,《中央研究院歷史语言研究所集刊》,67(2):323-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