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的境界


  刘公荣与人饮酒,杂秽非类,人或讥之,答曰:“胜公荣者,不可不与饮;不如公荣者,亦不可不与饮;是公荣辈者,又不可不与饮。”故终日共饮而醉。 (《世说新语·任诞》)

  酒这玩艺儿,形清似水,而性如烈火。国人善饮,不过,真正将酒喝出名堂的,还是魏晋,饮者多,酒鬼多,酒话也多。一部《世说新语》,像在酒窖里泡过一样,散发着酒的香气和醉意。
  “竹林七贤”个个都是善饮者。阮籍才大,也喝得凶,终日酣醉。醉眼朦胧中,亦能将朝庭加给司马昭的九锡文写得言简意赅,不改一字。阮籍的喝,其实是 “胸中垒块,故需酒浇之”( 《世说新语·任诞》),算是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那一类。当时,司马昭想为儿子娶一儿媳妇,看上了阮籍的女儿。可阮籍并不想趟这趟混水,又无法当面回绝,于是大醉60日,司马昭找不到机会提亲,只好作罢。
  不过七贤之中,喝得最为惊世骇俗的,当属刘伶。
  这个刘伶,形貌甚丑,忽忽悠悠而土木形骸。经常随身带着一个酒壶,乘着鹿车,一边走,一边饮酒,一人带着掘挖工具紧随车后,什么时候死了,就地埋掉。
  喝酒喝成这样,老婆肯定不干。倒掉酒,砸碎酒器,哭着说:“你也喝得太过份了,必须戒掉。”可几天不让喝,刘伶就渴得不成样子,哄媳妇说:“你说得对,我不再喝了,可我自己不能自禁,还是祈求鬼神帮我戒掉。”媳妇半信关疑,买酒供于神前,请刘伶祝誓,刘伶起誓道:“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说完咕嘟嘟一口气把酒喝了,醉成一摊泥。
  光喝不算,刘伶还赋有《酒德颂》一篇,讲述喝酒的境界:
  捧罂承槽,衔杯漱醪。奋髯箕踞,枕麴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焉如江汉三载浮萍;二豪侍侧焉,如蜾蠃之与螟蛉。
  就是说喝高了后,天地万物不过“如蜾蠃之与螟蛉”,这个境界就是《庄子·达生篇》所言之境:
  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物而不慴。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乎天乎?
  现在人说“我喝高了谁都不服,我就扶墙”,大概就是这个境界。
  既然如此,一把浮名怎比一杯酒?
  据《世说新语·任诞篇》载:
  张季鹰纵任不拘,时人好为江东步兵。或谓之曰:“卿乃可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
  张季鹰即东吴大族张家子弟张翰,亦有清才而纵任不拘,时人号为“江东步兵”,以方阮籍(阮籍时,步兵校尉缺,厨中有贮酒数百斛,阮籍乃求为步兵校尉,世称“阮步兵”张见样学样,人称江东步兵)。张季鹰年轻时也是屁巅屁巅地跑到西晋首都洛阳,想捞点天下。一看天下纷纷,祸难不已,突然想起了吴中菰菜羹、鲈鱼脍,说:“人生贵适意而,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因此作歌曰:“秋风起兮佳景时,吴江水兮鲈正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得兮仰天悲。”逐弃官而归。
  其实,张翰这样说,也是功名求而不可得的反话而已,真正不把功名当回事,而仅靠喝酒就青史留名的,是刘昶刘公荣。
  李白在《将进酒》里说:“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刘公荣就属于那一类。不像阮籍刘伶张翰,喝酒之外,还有诗文相处流传;也不像卫瓘,喝酒是个幌子,主要想借着酒劲儿,给武帝司马炎立傻太子司马衷提意见:“此座可惜”。
  刘公荣官不小,做到魏兖州刺史;名不大,连个传也没有,——大概成天喝酒去了。史载刘公荣喝酒之外的唯一一件事儿,是在《晋书·武陔传》里:说刘公荣“有知人之鉴”,同郡人卫尉武周的三个小子总角时即知名,父老兄弟、乡闾宿望莫能辩其优劣。正好刘公荣来了,眯缝着醉眼儿,一瞅,说: “皆国士也。武陔最优,有辅佐之才,陈力就列,可为亚公。”  三兄弟后来果然在西晋朝位至尚书仆射、侍中什么的。
  按说刘公荣既然有这个眼力劲儿,不可能对人分不出个左中右来。可他还能与不管什么人、甚至“杂秽非类”都能喝上一壶,说明刘公荣除了嗜酒如命之外,还有的就是那颗“众生平等”的包容之心。这在等级社会中闪耀的人性光辉,让人为之神动。
  喝酒容易,与什么人都能喝酒,却不容易。
  阮籍虽然善饮,但阮籍居母丧时,看到正经人嵇喜哭吊来了,翻出白眼;而嵇喜的老弟嵇康提着酒携着琴来了,白眼立即翻成青眼儿。
  所以,阮籍对刘公荣饮非其类,不以为然。据《世说新语·简傲》载:

  王戎弱冠诣阮籍,时刘公荣在坐,阮谓王曰:“偶(现在热门的网络语言把“我”不叫“我”,叫“偶”,原来从这儿来的啊)有二斗美酒,当与君共饮,彼公荣者无预焉。”二人交觞酬酢,公荣遂不得一杯,而言语谈戏,三人无异。或有问之者,阮答曰:“胜公荣者,不得不与饮酒;不如公荣者,不可不与饮酒;唯公荣,可不与饮酒。”
  可是刘公荣,喝不上酒,并无愠色,依然“言语谈戏,三人无异”。人做到这个境界,已然返朴归真,浑然天成,有如一尊慈悲为怀的佛。现在许多人别说对自己差一点儿的人看不上眼,甚至家里孩子交了个学习差点儿小朋友,都要呵斥再三。再看刘公荣,让人无限景仰。
  难怪李白都想找刘公荣喝一壶:“闲倾鲁壶酒,笑对刘公荣”。
  有了竹林名士的榜样在,东晋过江名士们酒喝多更凶,酒话更多,但都不过是以此装点名士样子而已,再也不能将酒喝出更高的高度。就如当朝宰相王恭王孝伯所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
  《世说新语·任诞篇》载有毕茂世的一段话:“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史书载晋元帝太兴末年毕茂世为吏部郎,曾经因饮酒而废职。某日晚,他酒醉之后竟然溜到别人家里偷酒,被绑了起来,天亮之后发现竟然是堂堂吏部大人!
  而鸿胪卿孔群更喜欢饮酒。丞相王导说:“您没看见酒家在瓿口盖上布,日日月月让它腐烂吗?”孔群反驳道:“您没看见用酒浸淹的糟肉,才能更长久地保存吗?”人已经不是人了,仅仅成了物质意义上的糟肉而已。
  喝酒喝到了这个时候,酒已经从让人“形神相亲”走向了它的反面,不过使人更加堕落而已。
  据《世说新语·雅量篇》载:
  太元末,长星见,孝武心甚恶之。夜,华林园中饮酒,举杯属星云:“长星,劝尔一杯酒。自古何时有万岁天子?”
  当时孝武帝司马昌明“溺于酒色,殆为长夜之饮”,政事一委于会稽王、都督中外诸军事司马道子。二人本为酒友,每天蓬首昏目,酣歌为务,政事十分不堪。
  公元396年秋九月,长星屡见,在当时星象学里,这是改朝换代的征兆,司马昌明偶尔睁开醉眼,扫了一眼天空,举酒邀星:“长星,来,喝一杯,自古哪有万岁天子啊!”
  真是旷达得可以,但也正是在他手里,东晋不可挽回地滑向深渊。
  当时张贵人有宠,在旁陪酒助兴,司马昌明开玩笑说:“你都30多了,按年纪也该废了,腾个位置让年轻美丽的上。”张贵人心里害怕加气愤,晚上把醉醺醺的孝武帝扶到内室,安顿在床上,叫几个婢女压上被子,活活将其闷死。
  这个在东晋朝干得时间最长的皇帝,就这么因为一句酒话,窝囊死了。